第70章
“所以,罢了。”公主看不见但能闻得他们不满之声,便也索性不理,只望向天子,“孤又何必千里奔波而去,说不定途中便遇不测,还不如留在这京畿之地,多享受一日安稳日子。”
话落,她微微低了头,已是柔柔一副妇人样,眉宇间的倔强被疲乏取代,熬了一夜的精神气更是所剩无几,嗓音也有些喑哑,“陛下,臣体弱眼盲,本就不宜远行,不若您……”
“阿姊莫说气话。”隋棠话到这个份上,诸人多少听出她的意思,亦怕她当真不去,纵是强逼而去亦与太极宫彻底离心,遂何珣以目示意隋霖,临淄王也勉强颔首让步。
隋霖便将话接来,“朕即下召,十日后,大司马处征集聚粮草八十万石,有司空府长史为副手,将首批粮草囤于虎牢关。 ”
一股从丹田聚起的酸涩和愤慨直冲天灵,激得隋棠眼底猩红,身子发颤。如此据理力争,也不过得他择中取之。
——应了提前调粮,却还要延后十日。
然这已经是争取到的极限,总胜过等她确认回来再调集。隋棠尚知该见好就收,遂也不再多言,伏拜领旨谢恩。
殿外臣子见她走出,目光深聚无言。只待人走近,缓缓分作两处让出道来,纷纷与她拱手致礼。
“各司其职吧。”她手搭实在侍女臂膀,脚步未停,赶回府去。
*
只是临近宫门口,为人唤住。
竟是太后闻了今日事,从南宫匆匆赶来。
“阿粼是要去冀州?”何太后走得急,凤钗珠冠在艳阳下闪出圈圈明光,绚烂又刺目,光线折在自己眸光里,一双眼睛红得厉害,“到底是真是假,如何要你一个女郎去?”
声音自后背而来。
隋棠一时未应,只唤来一个司空府的侍卫,让其回去套好马车径直来此接她。如此省出一点时间,同太后话别。
她嘱咐完,深吸了口气,抚了抚早已毛躁的鬓发,掖平衣袖,从心底撑起几分笑意,转身朝那个模糊的轮廓迎去,“母后莫急,我只是去探个消息,去去就回的事。”
自昨夜击鼓传声,司马门大开,司马道跑马,到如今从隋棠口中将话听实,何太后终于确信此间事宜。
她握紧女儿的手,明明许久未见,要说的话有很多,却又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她虽不懂朝政,然天家宗室里的几位,母家兄长的心思,她多少知道些。
——就这么推了个女郎出来。
“母后,你以前说阿弟将我嫁给蔺稷,他们势同水火,我若动心动情,极有可能被两处拉扯,受伤流血。但如今我觉得我是幸运的,蔺稷低头了,他向阿弟示弱。我抓紧时间去,你替我再多劝劝阿弟,君臣一心,本是再好不过。”
隋棠对胞弟失望渐深,然对母亲尚有情意,甚至在被她双手拢于掌心的这一刻,生出些许愧疚 。
母女俩上回这般亲近能够双手交合地在一起,还是朔康五年十一月里,在司空府的时候。
而如今已经是朔康七年的六月。
一晃,已一年半过去。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她鲜少进宫,除了天子寿辰,便是今岁正旦日。然而即便是正旦日,她也不过应卯而已,随在宗亲之中,冲天子遥遥一拜,便称病离席。
“上回去冀州……”何太后的眼泪已经落下来。
上回去冀州,隋棠才四岁,母女一别十三载。
“不一样,这回人你长大了,能担事了,就是去办个事。”何太后连连拍着她的手背,自我安慰道,“阿母听你的话,多劝你阿弟。司空即然让步,他你阿弟便不可再为难,亦是不让你为难。你要早些回来。”
何太后的眼泪砸在隋棠手背,牵动隋棠心神。然隋棠闻马车声由远而近,便知是接她的车驾,再耽误不得,只抽开了手,摸索着给母亲擦去眼泪。
何太后抓住她抚在脸颊的手,侧首看九重宫阙,隋家王朝,只长叹息。片刻脱下脖颈一个项圈,欲给女儿戴上,“此去边关一路,危机重重。翠玉保平安,阿母等你回来。”
“多谢阿母。”隋棠闻马车已近身前,赶紧接了项圈,扶过兰心的手,匆匆上车离去。
第46章 是凤鸟涅槃的火。
驾车的马乃汗血马, 速度极快,隋棠自然知晓,这本就是她自己提出的。但她未曾想过, 如此快的速度能将她颠簸至头昏呕吐。
她在赶路的第三日,开始发烧, 吃不下任何食物,咽下即吐。然想着急需粮草的军队, 便也拒绝休息,要求如常上路。
这一路随她同往的, 有郑熙带领的三十精卫, 还有第一日晚间追上来的承明。
“此去一路风沙与豺狼无数,老师何苦走这一趟。”隋棠心疼他残臂旧伤。
然承明却道,“臣九岁便握刀剑,杀过人也护过人, 此去多一人便多一份力量。”
隋棠盈泪感激。
蔺稷出征,自然留了兵甲保护司空府。她为他之事前往, 自也可以调动人手。
但一来毕竟府中还有属官,后院还有杨氏和蔺禾,人手能动的有限;二来且此番上路, 时间最为重要,故而需良驹代步。
然良驹更是有限,基本都作骑兵上了战场, 府中多为步兵。是故隋棠索性放弃了兵甲, 直接择了暗卫营的人护送。
离开洛阳越远, 上路时
辰越久,她心中对胞弟便愈发失望。
他尚有八百死士,竟不肯挪之一二。
好在这一路经官渡、朝歌、上党、广平、清河、长山各地, 皆是蔺稷所统之州郡,尚且安全。
一千二百里路途,八日走了一千里,唯一掉队的是兰心,经过广平郡时,她再坚持不住被留在当地驿馆歇息。
隋棠也已口中充斥血腥气,牙根皆酸软,脏腑震动中,唯咬牙死撑。
支撑她走下去的,唯有两桩事。
一则是第五日晌午时分,中郎将何昱领一百死士追上,道是天子调以保护公主。
二则乃第七日进入清河郡后,承明告诉她,瞧见路边运粮车,问之乃是调往漳河予东谷军的。可见他们尚且未到刀尽粮绝的地步。
这两则消息,第一则让隋棠在只能饮水数日后,稍开了胃口,用下一张胡饼。第二则让她松下半口气,晕在承明怀中睡实了两个时辰。
如今是第九日,他们已出长山郡,再过三百里抵漳河。按照他们的脚程,两日可达。
这日,隋棠召来一直隐随身后十里的何昱谈话。承明提前避开了,虽他一直易容也戴着假肢,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隋棠与何昱道,“如今一路过来,中郎将当是看到司空于他处艰难调粮,可证明他确实需要粮草。你可以返回复命了,让陛下将全部粮草都调聚起来。”
何昱道,“司空征调粮草,和他粮草被烧急需粮草,乃两回事。臣需要亲眼确认,方可回去复命。再者,殿下就不想见见司空吗?臣还领了保护您的职责。”
“孤不见他,孤现在回去复命。”
“殿下。”何昱道,“臣此来,护您乃职责之一,确认军况也是职责之一,请莫要为难臣。且您这般复命,也是对陛下不负责。万一——”
何昱顿了顿,“万一司空粮草充足,就是要行不臣之念呢?陛下说了,首批粮草自按照殿下所求,十日后起调。然剩余粮草,必须臣亲眼确认后、复命后、方可为之。”
隋棠本已虚弱不堪,被何昱这般刺激,纵是坐在草间,倚着山石,都欲昏厥。一瞬间面色煞白,额间布满冷汗。
何昱走后不久,承明过来扶她,她言语时已带哭腔。
“孤如今就盼着,他是真的粮草充足,他就是骗阿弟的。他要是真的欺君,他要是真的欺君……”
她被承明扶起的一瞬,身子从他臂弯滑下去,人便散了意识。
但承明还是听到了那一句气若游丝的话。
她说,“孤也陪他。”
——他要是真的欺君,孤也陪他。
这句话好理解,但隋棠的想法无人知。
这次的昏厥中,她做了一梦。
梦中,蔺稷粮草充足,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计策。
他故意为之,放出粮草被烧的消息。
而他这般做有两重意思,他站在她面前,与她细心解释……隋棠在颠簸的马车中醒来,嘴角挂着笑,眼角淌下泪。
梦太过荒谬,是她痴人做梦。若他当真那样做,得顶住多大的压力,耗费多少心神。
怎么可能?
第十日,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因为已经进入冀州境内,乃卫泰的辖地,极有可能遇到他的截杀。
遂按照郑熙之意,本隐藏于身后十里的何昱人手,分成三队,每隔三里置三十人,而郑熙自己的人手亦落后于隋棠车架三里,乃梯队分布,化简为零,减小目标。
隋棠则与承明扮作普通夫妇乘车往漳河去。隋棠长于漳河,会说当地方言,如此安全走过两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