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阿兄胡说甚!”蔺黍一肚子怒火,拍案道,“我们敬他,他方算是君;若是吾等不尊,他又能奈我们何?”
“司空!”薛亭道,“他也就敢行暗刺之举,不敢明面下召。”
“就是。”郑熙也听不得那般话,只道,“他的诏书大抵连洛阳城门都出不了。”
一连三人的话,放在寻常乃大逆不道。但如今形势,许衡暗叹,要真是刺杀成功也罢了,弄成这幅局面,天子实在是……他尤觉心累,索性闭了嘴,不再秉着个“君臣”云云白费力气。俨然一副默认堂中所言的姿态。
“既如尔等所言,我也不能白受这一箭。再者咱们才灭卫泰立了功,总得让陛下赏赐些什么才对!”
蔺稷说了两句话,精神便撑不住,只得从林群手中接来参汤吊气。
然他的话足矣让堂中静默下来,很快诸人也都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一时间不再论刺杀一事,只静候其他属官
到来。
来得都很快,不过小半时辰,州牧府府衙内便聚集了此番随军而来的司空府属臣。
商榷的是将政事堂议政中心从洛阳挪到冀州,讨论的是所有人的前程前途,加官进爵。
权力北移,与天子王不见王的设想,原就在这次南北征伐计划中,只是未曾想到会这般早提上日程,属臣们闻之自然欢喜,这一刻可谓相谈甚欢。
三位主簿持笔载书,墨落竹简。
两个时辰后会议结束,官员三三两两离去,自有听闻昨夜司空遇刺一事,正欲探知真假,然见得人这会正席上高坐,虽面色有虚但言谈依旧,当是小伤无碍;亦有猜测此番遇刺与天家有关,本欲建议可借长公主向天子示威的,这会也放下了。毕竟司空丝毫未受女色迷惑,手段凌厉,神思清明,清楚轻重。如此便也再无人多话,自讨没趣。
堂中人散,府中人尽,唯剩得近身的几个心腹,蔺稷撑着的一口气方散开,人瞬间委顿下去,半伏在案,额上虚汗密生,滑入鬓发中。
“阿兄——”蔺黍见之大惊,上来扶住他。
“你自领两万兵甲回京,与台城两万兵甲合兵,接来母亲和七妹。莫误时辰。”蔺稷推开他,“我处有林群,不碍事。”
蔺黍应是,却又欲言又止。
“等等!”蔺稷见他模样,蹙眉道,“你回去便回去,莫生旁的心思。”
蔺黍闻这话,心中憋闷,环顾左右都是一张口舌的人,遂道,“阿兄是否过于信任长公主了?这次刺杀一事,显然是何昱带人所为。而何昱乃实实在在由长公主带来,好端端的她这会来是作甚!”
“军中缺粮,我于天子求救一事,你不清楚吗?”蔺稷叹了口气,“她代天子来测虚实以为我们供粮。千里之遥,她一介妇人跋涉而来,我为三军感激,不该有疑。”
“可——”
“好了,知你一心为我。我且说最后一次,公主是公主,陛下是陛下,不可混作一谈。”
“怎么可能不——”
“阿兄放心。” 蒙乔截断蔺黍的话,“我与他同归,路上一刻都不会耽误。”
蔺稷疲惫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不混作一谈?他们一母同胞,都姓隋,留着一样的血,除非她能反了她弟弟,不然她这般待在阿兄身边,我哪里放心得了……”
蔺黍同妻子已经走远,然话语还是清晰地飘入了蔺稷耳中。
他已经失力,脸色白里泛金,双眼都有了些混沌,举目也看不清城外三十里处的地方,她人如何。
但他昨夜被取箭清毒的时候,疼痛难熬,问过在一侧验药的医官,花粉是真的,尚有疗效,他便觉得疼痛都缓减了些。
她若是当真亲自反了天子,他们的前路自会好走许多。但于她而言,也太过残忍,那处不仅有他胞弟,还有她生母……
“其实当下有现成的一计。”林群近身给蔺稷搭脉,“原都算不上计,事实尔。”
“你是指告诉殿下我遇刺的事?”蔺稷呼出一口气,“倒看不出来,你不仅能医病还会治心。”
林群垂眸不语。
蔺稷抽手拂开他,“你还在我处作甚?嫌花粉疗效未过,耗着等它无用吗?”
“属下立刻就去。”
“回来。”蔺稷敲了两下桌案,“可是你同我说,殿下治疗期间忌讳心躁、分神,需心安神静,方可助力淤血散融?”
“确实如此。”
“所以,见了殿下,若说错一个字——”蔺稷笑了笑道,“你便不用回来了。”
“属下不敢。”
堂中已无人,蔺稷看着林群领医官离去,唯有剩下的医官过来侍奉他,心中欢喜却也遗憾。
他的伤少则也需个把月才能远足行走。而她的眼疾按医官所言,若是一切正常,至多三副药下去,淤血化尽,半个月便可痊愈。
也想过将人接来,但这处城防未设完整,暗子也不曾清理干净,还是那处安全些。
他欢喜她重见光明,遗憾不能成为她看见的第一人。
蔺稷被扶回寝屋,见内壁铜镜,不由驻足凝望。暗道且静心调养,养出颜色,方是当下首要,旁的不思也罢。
*
“司空昨夜得了药,特让属下赶来给殿下医治。眼下冀州城中尚不安全,司空还在清理中。他让臣带话给殿下,等他清理结束,自会过来接您。”林群傍晚时分抵达的东谷军营帐,按照蔺稷交代,告慰隋棠,“且容属下给您把脉,若殿下身子一切无虞,明日我们就可以开始用药。”
相隔三十里的刺杀,又逢夜中大雨,电闪雷鸣,于隋棠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唯这会闻药就在身前,就可治疗眼疾,于是整个人神思都扑于此处,急急伸手给医官。
她白绫后双眼的轮廓浅浅弯下,眉宇明亮粲然,如此落在林群眼中,让他生出几分不快。虽只是转瞬即过的神色,但姜灏心细如发,还是看见了。
这日确定隋棠安好后,林群出来营帐,被姜灏留下问话。
姜灏道,“我处您就莫再虚言了,殿下眼疾看不见,我却瞧得真真的,您那不满之色。可是冀州城中出事了?”
“令君看守此处,讯息慢了些。左右最迟明日您都会知晓了。”林群笑了笑,到底将诸事道来,话至最后有些惭愧道,“殿下原不知情,又双眼久盲,闻之即日可复明光,一个病人因康复而欢喜,如此忽略司空原也正常。我就是瞧着司空实在殚精竭虑护她……他俩这等身份,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林群祖上世代行医,然当年厉帝因宠妃患时疫不治而亡,其叔父作为当是主治医官被发昏暴怒的帝王抄家灭族。百年杏林世家,或死或流放,最后只剩他与堂妹路经凉州时被蔺稷所救,拜入麾下。
私心里,他同蔡汀一行一样,对这个齐家王朝的公主并无多少好感。然医者父母心,兼之蔺稷的信任和恩情,又让他必须伸手救她。
“司空昨日清早,若不曾出现在前衙——”林群抬眸望向公主所在的营帐,“四公子便已经着人将她控制,回敬她的胞弟了。”
“我给司空治伤施药,曾有一刻想落下一针让他睡去。给四公子腾些时辰,直接了结了殿下,左右法不责众,便是责了也是值得的。”
“那怎么又容司空护住殿下了?”
“虽说父债子偿。”林群合眼长叹,“但我堂堂七尺男儿算计一个妇人,仿佛也同那暴君无异!”
“我自行我的医,殿下且看她自个造化吧。”
林群言出必行,自是认真行医医治,对隋棠不可谓不尽心。
只是隋棠,随着药一贴贴用下去,病情好转,她却没有了最初的欢愉。
七月初六初用药,她心中忐忑又期待。
七月初十,医官搭脉回应,血块减小消融。她展颜道谢,二次用药。
七月十五,医官将覆眼的纱帛解开两层,剩得一层防日光刺激,而此时隋棠已经感觉大片光亮,看清帐中榻褥、桌案的位置。她没有控制住自己,雀跃出声。于是第三次用药。
七月十九,医官依旧解剩最后一层纱帛,隋棠看到医官手掌,又数清了他现出的手指个数。
但却没有太多欢喜,只问一边的姜灏,“可有冀州城的消息,那处清理的如何了?”
姜灏看过林群,回道,“大约还需二十来日,殿下莫急。”
冀州城的清卫戍防事宜,少说得两个月,但是蔺稷还有二十余日,可下榻来接她。姜灏晓得,殿下大概是想他了。
林群又道,“殿下今日起
,无需再用药了。等过个一两日,缓缓取下纱帛,适应光线即可。”
隋棠点头,然两日过去,却不曾摘下。
林群见了,笑道,“殿下可是害怕摘下还是看不到,近乡情怯?”
隋棠摇首,“您的医术很好,孤相信你。”
林群便继续劝说,“七月暑热,殿下摘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