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男人的面容逐渐变得柔软,星子一样的眸光中凝起愧色,乌睫覆下来,伸来手臂揽她。
“我只是不喝坐胎药,又不是喝了避子药,何至于此?”隋棠剜他一眼,学他前头动作,拍开拂去他的手,侧身朝里趟去。
留他一个冰冷背影。
“阿粼——”蔺稷唤她,上来蹭她。
隋棠不理他,往里挪去。
“我错了。”蔺稷搓捏她耳垂。
“我是什么不能沟通不明事理的人吗?还是什么言不由衷、朝令夕改的人?说了想要孩子转眼又后悔?” 隋棠捂着耳朵翻过身来,狠瞪过他,正色道,“我最讨厌不说话,生闷气,莫名累人猜疑的人了。你有疑惑就要问,有事就要说。嘴生来就两用途,吃饭和说话。你锁着它另一个作用作甚?你——”
蔺稷一瞬不瞬看她眼睛。
清泉濯白石,白石粼粼尔。
当真这样亮,这样美,纵是生气也眸光流转,顾盼神飞。
是生命的气息。
“你、你这样看我作甚?”隋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发烫。
“我瞧夫人煞是好看。” 男人眸光刻骨又温柔,隋棠多来受用。
本也不曾真的动气,只是夫妻有情为首,但磨合也必不可少,话总要与他说明了。
“不许打岔,我说的话要记下来,再犯就不理你了。”
蔺稷颔首,将人拉来身边,“不过夫人有一处说得不对。”
“何处?”
“你说人之口,就两重用途,这不对。”
“怎么不对?还有甚……”
隋棠话来不及出口,忽就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抱起。
男人尚且仰躺在榻,只教她屈膝坐好,挺直腰背。
初冬日被衾滑下去,隋棠蹙眉道冷。
“冻不着你!” 蔺稷半抬起身,手从她膝弯穿出伸向帐外捞来一件袍子披在她背脊。
隋棠压在他肩头的膝盖歪了歪,整个人摇摇晃晃,意识因回神了悟也羞得晃了几回,只听话翻整了衣裳襟口护在胸膛,当真不让自己着凉,来做羞涩的掩饰。
是他的氅衣,领口厚厚狐毛,正好暖她身子,思量过两日也让司制做来一身……
凝在风毛上的神思尚在游荡中,忽就觉雷劈一般被扼住,再不容她思考,徒留一身酥麻,直激天灵。
男人扶柳分花,身体力行在解释。
欢愉盖过了娇羞,隋棠忍过一身战栗,十指插入他青丝中,将他从来规整的鬓角揉得杂乱,“投桃报李……我、我……”
男人喘着气,从她用力捧合的双手中挣得一点空隙,期待问,“如何?”
妇人抱紧他,……明日我为郎君束发。”
男人眼中光亮熄灭,了无生趣。
却在翌日晨起,早早坐在妆台前。
铜镜映出璧人,岁月酿出情分。
日出日落,时间似水流。转眼十一月十七,隋棠生辰次日,她入了一趟姜府,拜访姜令君。
数月来,自蔺稷推却诸官献女后,她便被骂得愈发难听,“狐媚惑主、专房专宠”的声音至今未绝。
昨日里,杨氏邀她游园,还给她指点迷津,教她一个立竿见影的法子。
她诚心讨教。
杨氏说,“三郎如今同你柔情蜜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自然,这蔺氏一族不看远的,就看眼前,四郎夫妇亦是如此,后院无妾无婢,唯蒙氏一人。但是殿下,你如何与蒙氏比?”
“有些话是难听,但难听的话多来也是好话。”杨氏握着她的手,轻叹,“我唤你一声殿下,乃敬你身份。但是孩子,偏是你这看似尊贵无比的身份,让你没法同蒙氏一般,让你和三郎,没法同他们夫妇一般。”
“蒙氏给四郎乃无上助力。你呢?”杨氏摇首,“莫说助力,能不拖累三郎,我且谢谢菩萨大恩了。凡有后悔药,我定然吃下回到当年,绝不受你天家赐婚,如此耽误我儿。”
“退一步说,我儿若当真十分用心待你,怎会让外头声响流传这样许久?你想一想,他的心思?”
但凡女郎心性弱一点,这几重话下来,就该被困死了。
但隋棠稍强一点,陪老妇人走在满园梅花树下,折梅轻嗅送与她手,“阿母说这般多,孤确实不愿意听。不若,您还是说说有甚好法子,孤认真听一听。”
“现成的法子,你主动出面,把那些女郎接来后院。”杨氏一本正经道,“如此既解了您自个的困境,断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又给三郎缓了压力,那些献女的官员,三郎都用的上的。”
园中梅香清幽,隋棠顿下脚步。
杨氏说的很有道理。
她不恼她,也没资格恼她,甚至还应该心生感激。感激她坦诚相待,出谋划策。
但是一开口,话就变了味。
公主笑盈盈问,“这些话,您怎不与三郎说?”
杨氏当场僵了神色,缓过几息,留下
一句“殿下就要生辰,如此不开心胸,别闹得彼此都不好看”,遂拂袖走了。
回想昨日事,隋棠到底轻叹了声。然观眼下来姜灏给她查到的事宜,不由送了口气。
“这种事,原无需殿下出面。”姜灏扫过她手中卷宗,“殿下吩咐,臣便给您办了。”
隋棠摇首,“令君为孤做得足矣,剩下的事还是孤自个来吧。”
姜灏笑笑,不再强求,但想她明日要行之事多来艰难,还是忍不住开口,“其实杨老夫人所虑,也可理解。她给殿下的那条路,是后宅妇人可选的最简单最好走的路。”
“孤晓得的。”隋棠接了姜灏递来的茶,垂眸似见蔺稷模样,笑道,“孤在漳河长大,从来小心翼翼求生。后来回宫入府,更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将踏错一步。直到蔺相回来,孤在他手中被他养了两年。”
“两年弹指过,孤发现自个变得肆意、骄纵、贪心、霸道。”
“再容不下旁人。”
“这好像不是什么好品德。但孤,喜欢这样的自己。”
第51章 孤就是来杀人的。
这日, 隋棠从姜府告辞,才上马车,竟遇见了蒙乔。
蔺黍如今任了冀州州牧府一职, 二人自居于州牧府中。州牧府乃冀州官署中心,与由邺城王宫改建的丞相府只隔了一条街。
蒙乔侍母至孝, 素日无事常伴杨氏左右,如今却是许久不入丞相府了。原因无他, 乃她再度有妊,胎相不太稳固。数月来一直安胎中, 鲜少出府, 亦绝见客。
不想这日竟出现在这姜氏府宅前。
“妾出来散心未置车驾,这会有些累了,不知可否搭乘殿下的马车?”
“兰心,赶紧扶夫人上来。”
隋棠示意侍女下去随车, 让出座给蒙乔。
两人虽嫁与同胞兄弟,但毕竟已各自开府, 平素只偶然相见。如这般窄间对坐,更是头一回。隋棠一时有些尴尬,竟不知唤她什么好。按理该随蔺稷同唤一声“弟妹”, 但蒙乔乃与蔺稷同岁,长她许多,她开口总觉别扭。
“妾在闺中, 亲者多唤阿乔, 殿下若不嫌弃, 亦唤这二字便可。左右比‘弟妹’顺口,也比‘夫人’亲切。”
蒙乔一颗七窍玲珑心,识人观物, 一言即中。
“阿乔。”隋棠展颜,目光落在她显怀的胎腹上,不禁艳羡道,“这样大了,孤瞧着你气色也好多了。”
“已经五个月,足躺了两个来月,方算是把他养牢了。”
论及孩子,蒙乔眉眼柔和许多。不似方才立于车前,恭敬是恭敬,然气宇高华,英姿逼人,宛如这入冬来凌寒盛的一支傲梅。
“殿下着人送的衣物、良药,妾都收下了。尤其是您送的那樽九子母神,妾的婶娘说当属不世之物。初时半月一直见红淋漓不断,用药也不见好转,恐就留不住他了。唯得了您那尊九子母神,不过两日,身子竟有了好转。”蒙乔话至此处,微微蹙起了眉,笑意却更盛了,垂眸抚摸骤然鼓起一角的胎腹,“殿下瞧他,如今这样活泼。”
隋棠的手被她拉去覆在小腹上,“这是长公主殿下,你的贵人。”
“这就是胎动?”隋棠惊喜又好奇,掌心再次被拱到,“他甚有力气!”
蒙乔笑起似春风化雪,梅枝盈香,“妾说了,都是殿下的恩德,妾铭感五内。”
“一家子骨肉,阿乔见外了。”隋棠从她掌中抽回手来,端坐一边。
时下佛教盛行,杨氏素爱礼佛,蒙乔常伴左右。
隋棠记得,有一回杨氏请了一尊未来佛,在朝晖院开宴。蔺氏女眷自然都在,宴前依次上去上香。
杨氏之后,首个便是自己,之后再论资排辈。彼时兰心在她身侧搀扶,猛地攥紧了她衣袖。
隋棠惑她举止。
兰心悄声道,“四夫人香断了。”
隋棠闻来更是不解,断了重上便可,何必大惊小怪。
兰心伴随太后日久,于佛前诸事譬如理香、续烛、颂经等胜过常人,回道,“四夫人上香乃入炉时用力过重,使香断在根部,根上无痕自无人觉,她便顺手以巧劲插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