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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后车檐两角各挂的一盏青铜浮屠风铎,在风雪中轻轻晃悠,发出清宁幽远的声响。朔风稍起,风铎下的串珠流苏摆动起来, 似千丝雨,万重雪, 离乱视线。
  于是,他们又开始自我怀疑。
  说话的是长公主吗?
  长公主纤弱如柳,近来更是为流言所困, 都道她不敢出府见人,怎还敢如此口出狂言?
  动手的是蒙将军吗?
  蒙将军女儿身,如今身怀六甲一直在府中养胎, 怎会如此不知忌讳?
  雪越下越大, 尸体上的鲜血缓缓洇入雪地里, 浸染到侍卫官员的靴面上。
  若非马车去而又返,从军师祭酒府行过时,风吹帘起, 现出长公主容貌,长公主挑眉浅笑地姿态实在过于挑衅他们,他们大抵还在发呆愣神,不可思议。
  死去的两人,官及四百秩,领军事祭酒职,为军中参谋,率属丞相府,官职挂朝中。就算当真有罪,也该由司法处拘捕,问案定罪。
  哪有让一个手无权柄的公主,于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前,私杀的?
  若说这长公主心向洛阳天家,便也该呈报天子再做行事;若是她已经出嫁从夫,那么身为后宅妇道人家,也不该将手伸得这般长远……
  马车已离开军事祭酒府门前的道路,同生者死尸擦肩,最后将他们遗留身后,扬长而去。
  去往丞相府。
  军事祭酒府门前十余官员,数十侍卫,周遭四下围观的越来越多的民众,一时间面面相觑,似要再次否定自己的所见所闻。
  长公主下令杀了人,如何还敢回来现场,优哉游哉从门前过?
  可是明明又都看得真真的。
  所以,祭酒府的属臣望向西边州牧府邸,再望东边丞相府邸,是要去向州牧府要杀人犯,还是问丞相府要主谋者?
  这般来回确认,反复商榷,竟是日落月升,月降日出,新的一日已经到来。
  *
  十一月十八,长公主十九岁生辰。
  屋外下了一夜雪,瓦檐结起冰凌,地上白茫茫一片。
  这日隋棠起得有些晚,坐在妆台前更衣理妆。
  梳九天望仙髻,配花树连枝华胜,簪黄金马首山题,两侧镶以桂枝嵌珠步摇。
  穿的是烧云纹三重曲裾深衣,外套赭红滚金丝纱罩,拽地裙摆绘有晚霞流云绵延至腰间上身,身前云中有插翅的朱马,回首的墨鹰。马蹄飞扬,鹰眸锐利。
  她平素鲜理严妆,衣着多来清丽素雅。今日这般鲜妍重彩,蔺稷看得久了些。
  “我闻你半夜翻身,临近晨起才有些睡沉了。”蔺稷从司珍手中接来玉佩,给她镶在腰间,“何不再睡会儿,养养精神!”
  隋棠是有些失眠,乃为今日生辰宴上事,心中推演,自然便睡得不甚安稳。她捧起男人面庞,垂眸看他,“吵到三郎了,抱歉!”
  “左右这日你不吵我,自有人吵。”蔺稷已是走了一趟前衙回来,身上还有风雪的寒意,这会才掩口侧身咳了两声。
  “外头雪厚,多穿件衣裳。”蔺稷捏了捏她肩膀。
  “你着凉了?” 隋棠见他因咳嗽而潮红的面色,蹙眉道。
  蔺稷摇首,“晨起乍然出去,被灌了两口寒气。”
  隋棠招来侍者,接了盏茶喂他。
  蔺稷饮过,眸光晲着她,“你昨日在外头可是惹事了?”
  是质问的口气,然隋棠兀自笑出了声。
  “笑甚?”蔺稷脸色有些冷,“好好说话。”
  “三郎不似审妇人,倒像在训顽童。”隋棠本就盛妆华服,如此嗔笑间整个人愈发光彩明艳。
  偏她还将他喝剩下的茶水饮尽,又问,“那三郎可会为我出头?”
  “不会。”蔺稷起身扫过铜漏,“还有半个时辰开宴,自
  个好好想想。”
  他话说得坚决,细听还带着两分漠然。但隋棠瞧得清楚,他转身时,眼角隐约的笑意晕入鬓发,喉结滚了又滚。
  人去了前衙不久,司膳便过来了。
  送来一盏参须烩果,一盏红枣燕窝,一碟阿胶软糕。都是补气的药膳。
  隋棠瞧过,有些诧异。
  燕窝便罢了,膳房一直备着。但烩果和阿胶软糕吃的便是新鲜,方能保持药补之效,寻常都要三四个时辰才能出炉,这个时辰……
  “昨晚蔺相嘱咐的,让婢子今早备一些补气养气的膳食。道是殿下需要!”司膳端来燕窝,奉给隋棠,打趣道,“还说您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昨晚——
  隋棠接来膳食,他果然昨晚就知道了。
  他知晓一切,才是对的。
  隋棠这般捋来,心中便愈发安定。
  她认真用膳,一口接一口,从绵软的点心换作香气清芬的茶水,轻嗅饮下,然周遭宾客无数,却皆无声,只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
  这是在丞相府后|庭的摘星台。
  她的生辰宴已经开始,男女分坐。男儿由蔺稷主宴,在西边流光台,女眷则在这东边的摘星台。
  “殿下觉得如何?”杨氏到底是她婆母,她主宴时推脱不成,便将席案设成并肩位,于杨氏同坐高台。
  这会杨氏正好意提醒她。
  提醒她,看看台下女郎如何。
  台下,是蔺稷灭卫泰后,原卫泰管辖的东北道四州州牧进献的十二位女郎。
  隋棠将茶用完,侧首恭敬道,“即是奉给郎君的,郎君就在西苑,且领去让他瞧瞧!”
  杨氏脸色僵了瞬。
  公主用茶前,领女郎而来的掌事,已经说得明白,“蔺相说,后院事由殿下作主。”
  杨氏将这话重复一遍,“三郎爱重殿下,道是由您作主。”
  隋棠便笑,眼皮都未抬,“孤作主,都散了吧。”
  “你——”杨氏笑意冻在面上,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面色白一阵红一阵。
  “徐姑姑愣着作甚,赶紧扶阿母去休息。”隋棠关切地挨过去,给杨氏抚胸顺气。
  杨氏气得甩开她的手,扶上侍女叹声离去。
  摘星台尚有左侧族中女眷,右侧高门官员家眷,中间是伏地的十二女郎,隋棠目送杨氏离开,直到再不见她身影,方将目光收回。从左看向右,又从右望向左,最后落在那些妙龄女郎身上,温吞出声,“孤说散了,诸位没有听到吗?”
  女郎们还无动作。
  隋棠左右望去,笑道,“细瞧原都是极好的姑娘,可见各州牧府用心了。只是丞相府暂不需要。不若各位夫人看看,挑中哪个,孤作主赐给尔等。”
  原本台下还欲言又止的各女眷,一下止了动作,咽回了滚到唇边的话。来得都是各府邸当家主母,十中七八都不愿意平白领个人送到自己丈夫枕边,给自己添堵。剩得二三自有贤惠大度者,但约莫也被警告过,今日这些女子动不得。
  如此,殿中唯余隋棠一人言语。
  隋棠并不愿多言,抬首示意兰心上前,令侍女给女郎们赐下头面金银,让她们离开。然诸人只是跪首,一动不动。
  隋棠便又唤崔芳,“去传侍卫,将她们拖出去,发回各州牧府。凡有踏入邺城一步者,让州牧府自个提头来见。”
  如此言行举止,在逼走了杨氏后,再次让在场三十余高门女眷瞠目结舌。偶尔三四坐于尾端的妇人,眼风交接,终是彼此摇了摇头,意思且看后头。
  那十二女郎被侍卫拖出,便似一记信号,原本散在四下的百姓瞬间便围堵在丞相府门口声声喊冤,而西边流光台则有官员起身,向蔺稷报告昨日军事祭酒府两位祭酒被杀一事。
  蔺稷揉了揉眉心,看呈报的官员乃廷尉许衡,目光不由望向东处,“今日乃殿下生辰,明日再论。”
  许衡乃姜灏一派,这会正看姜灏。
  姜灏拱手道,“案子涉及殿下和蒙乔将军,择日不如撞日。”
  蔺黍得了蒙乔告诫,这会也顺势开口,“既然涉及拙荆,丞相还是理一理吧。如此你我也可为各自夫人保得清白。”
  蔺稷往下扫去,在蒙烺身上顿了一刻,对身侧薛亭道,“去请殿下,诸位移步前衙吧。”
  两柱香的功夫,原本丞相府的百官集会殿变成了廷尉府开审的府衙。
  原本还要请蒙乔,然蒙乔昨晚动了胎气,这日连公主生辰宴都不曾出席,蔺黍道是以夫代妻,他在便如蒙乔在。若蒙乔清白,自不必扰她;若其有罪,再来不迟
  “孤的家就在此处,不劳蔺相这般。”
  堂中左右原设了帘子,隋棠公主之尊,不为人臣所审,乃隔帘听训,有罪则判,无罪不必露玉面。
  然她此刻盈盈开口,乃掀帘而出,“既然堂中百姓状告孤,孤亦无需这套做派,且站堂下便是。”
  堂中跪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徐滔、殷堂的父母妻儿,共九人尔。
  状告长公主昨日于军事祭酒府门口私用刑罚,指使中护军蒙氏持刀杀害徐滔、殷堂二人。
  隋棠笑道,“孤之前从未见过此二人,与之无冤无仇,何必杀他们?若真有私仇,也当寻死士暗杀之,和众目睽睽之下,孤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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