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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妇人亦步亦趋,走了两步停下来,吐出一句话,“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于是,便一直静到此时此刻。
  天光敛尽,暮色降临,寝殿之中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半点光亮。隋棠不知何时失力跌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唯耳畔一遍遍回荡着蔺稷与她说的话。
  【正月十七你去漳河,半月方归,这半月里出了一桩事。】
  【自然方赟一家之言,我是不信的。所以陆续请来孟、林两位大夫。】
  【你嫁来司空府时,用了一劳永逸的药?还是嫁入司空府后,一直用着药?】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实乃你常喝的安胎药不灵了,需要换一方药。】
  【可惜,三轮会诊,他们和方赟给出的是一样的结论。】
  【许是用得多,许是用得久,终归是伤到你了。】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
  【三轮会诊,一样的结论……许是用得久,终归是伤到你了……我想了个法子,你考虑一下……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你考虑一下……】
  【你挑个聪慧康健的……】
  【养在你膝下!】
  “不——”隋棠骤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在黑暗中嘶喊起来,“我明明好好的,我好好的!”
  她边喊边扯了手钏扔掉,胡乱地去搭自己脉搏,但她神思混乱,什么也测不出来。便跌跌撞撞冲向殿门,奔出院门,往西北角的医署跑去。
  尚是午后欲要歇晌的装束,发髻早已散开,衣袍脱得只剩一身中衣,脚上更是连鞋都穿。如此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奔跑在残雪未尽的道路上。
  “滚开!”
  “滚开!”
  侍女唤她,掌事拦她,都被她厉声呵退。
  沿途一路侍卫惊而垂眸,不敢直视。
  她跌倒又爬起,疯癫疾奔在苍茫夜色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医官诊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再诊一回,再诊一回,定会发现她好好的。
  为何要剥夺她作母亲的资格?
  为何要剥夺她与爱人相守的资本?
  为何,为何要这样?
  ……
  她再度踉跄,却不曾跌下,被迎面疾来的男人托住臂膀。
  “我要找医官,我不信……”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让人去传。”他拦腰抱起她,本是想回长馨殿的,然脚下忽顿,回了距此较近的他的殿阁。
  来得是方赟,还带来了一摞她不曾见过的医案卷宗。
  隋棠捧着卷宗没有看,只先看他。
  看他搭脉后开口,上下唇瓣张张合合。
  又低头看手中竹简,上头的字密密麻麻。
  她其实听不清方赟的话,也看不清竹简上的字;但是又听到方赟在说什么,也认得竹简上也得内容。
  因为今日午后,蔺稷已经都和她说了。
  一样的话。
  一样的事。
  她呆呆看着面前的医官,看了许久,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笑,笑着笑着便又轻轻合了卷宗,捧还给他。
  “辛苦方医官了。”她微笑着开口,平和温文一如平常模样,“去歇息吧。”
  医官侍者退去,殿中只剩了两个人。
  她像个犯了错孩子,沉沉垂着头。
  耳畔又想起他的话。
  他说,“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直接过继。总而言之,我理了数位孩子,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她的眼泪一颗颗的落下来,滴落在蔺稷鬓边,脖颈,手背。
  他半跪在她身前,因泪水的触碰僵硬了背脊,脖颈愈发屈下,头埋得比她还低。半晌,在她止不住的泪水中,捧过她另一只脚,认真而麻木地给她被石子划破的伤口,清创涂药。
  他行军多年,战时忙乱,处理伤口的活做得不少,常备的药也有许多。这会看着她足底近拇指处一道寸长的伤口,被划得锋利,皮肉微卷,渗出了血。遂用纱帛蘸了药酒慢慢擦拭。好药但疼,他便以纱帛边角将药酒沿伤口边缘一点点送入。
  擦一点,便凑近吹一下。
  从他口中拂出的风,又柔又暖,拂去痛觉,剩来柔情。
  然后是足背上,被磕绊后的血色划痕……
  不知他这样边擦边吹了多少回,只知到最后,他彻底埋下了头,亲上她足背,在吻她的伤口。
  隋棠在泪光中,看见他如斯模样。
  她何德何能?
  她缩回了脚,这人便又近身给穿好袜子,轻轻放在氍毹上。
  却始终也没有抬头。
  “你……”隋棠从榻上下来,跽坐在地。
  明明他是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的。
  却说愿意过继子嗣。
  “不该是你低头,你今岁已至而立……”隋棠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也没法直面他,便捧起他面颊,抱入自己怀里,“你、你纳……我给你、纳……”
  【我给你纳妾吧。】
  【以后妾室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孩子。】
  【我会善待她们的。】
  她自己开口,来日尚可安慰自己,他只是听她的话行事,没有、没有负过她……
  隋棠将人抱紧,睁眼看这个世界。
  世界在她眼中。
  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不能生养的妻子给丈夫纳妾以传子嗣,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何论他还在她怀中。
  她轻轻笑着,垂眸亲他发鬓。
  亲一下,话从心底升腾;再亲一下,滚到喉咙;亲得他身子发烫,自己身子发软,话到了唇边。
  屋外二月早春夜风料峭,徘徊不去,疯狂拍打门窗。拍得满殿灯火摇曳,灯芯炸开,烛泪纷垂。
  是倒春寒,比冬日还冷,冻结她全部语言。
  隋棠还在笑,笑意盛放在泪雨里,似花开至荼蘼。
  她是说不出那些话的。
  她半点也做不到同旁的女子分享他,这是对她和他情爱的玷污。
  她也不想听他与别的女人的孩子跑来唤她“母亲”,这欺负了他人,也侮辱着她。
  她头一回对他生出恨意,恨他给了她完整无缺的爱,把她教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做不到。
  做不到。
  于是,她在仓皇逃离他时,落在他耳畔只剩了三个字。
  “对不起。”
  *
  “对不起。”
  跪在地上的男人,忍过喉间血腥,喃
  喃开口。
  一切都如他料想地走。
  他的妻子,骄傲如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是良善如斯,在静默十余日后,长馨殿殿门重开,她再度来到他的殿阁。
  二月末,天气开始转暖,日头很好,午后更是连一丝风都没有。
  隋棠穿了一身麻黄滚金边的三重曲裾深衣,发挽垂云髻,胭脂淡扫。一双濯泉目,美也有,伤也有。
  她如常打扮,是对自己的体面;没有故意遮容掩悲,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不需要。
  “我知南伐在即,你定是公务繁多。战场扯着人命,在生死面前,旁的都微不足道。自该早些告知你,我的决定。不该耽误十余日这样久。但是……”
  她没有进屋,站在殿门口,周遭散了人,四下只有阳光与草木。
  “但是已经误你多年,左右也不差这些时日了。”她眉眼低垂,抬手抚了抚鬓发。
  万里无云也无风的朗朗晴日里,这个动作此地无银。
  她有些尴尬地放下手,半晌又终于抬起头,连带双手也抬至胸前,十指托了一个封柬。
  上头“和离”二字,醒目刺眼。
  她来,赠他一封和离书。
  “能与你同行这一路,我很感激,是我的福气。今日路口分径,是我没有更大的福气。但是也已足够,我能好好走下去。你也没有必要为了我,再做无谓牺牲。我祝你来日青云直上,子嗣绵延。也请你祝我,平安喜乐,富贵无极。”
  蔺稷眼前阵阵晕眩,凉白指尖触上书柬,接过。
  “你既接了和离书,便是应了我所求。前半生苦日甚多,我不想再过苦日子。此番和离后,洛阳我是回不去的……”
  他南伐的大军一旦取胜,自当兵回洛阳,直取京畿。她若回洛阳,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天子猜忌,他依旧爱重她,如此当作人质威胁他;二是为天子所信,他们已经情尽,如此逼她城破殉国。所以,同他和离后,她回不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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