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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蔺相放心,臣定不辜负你之意。”
  “我当然放心,你就是辜负我,大约也不会负她。”蔺稷冲他笑了笑,正色道,“所以,其
  实你不必非要领先锋副将一职。这场战役拉开,后头有的是仗可打。你确实无有正面交锋的经验,大可同我后续主力大军共同渡江。”
  “我知蔺相好意。”承明回道,“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早些离去地好。作战需要静心,养身,熟悉地貌,了解敌情……都需要时间。”
  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但有一处,他没有说也不可说。
  实乃因他于隋棠面前挑明了自己的心思。
  为避尴尬,短时间内,他总等离她远些。
  蔺稷也没有再问,只见身侧男子也目落西天,却已不是方才般赏景观物,而是眸光同落人间色,仿若在告别。
  他便想起承明向他提出此事时,乃是三日前,去劝诫隋棠回来后。
  “这个给你。”蔺稷卸下腰侧短剑,“自我十五岁兵出凉州,至今十五年里凡上战场,它都伴着我。伴我护己杀敌,建功立业,保我平安来去。如今我再难有上阵冲锋的机会,且赠与你。望你,能如我一样幸运,被命运恩顾。”
  一柄七星青铜剑,夕阳下泛出冷金色的光。
  承明抬手抚摸剑身,笑着收下,“天色不早,蔺相该回去陪殿下了。”
  *
  暮色四合,蔺稷归来甘园,自然还是见不到隋棠。能见到的只有董真记录的脉案医案。
  她依旧孕反严重。
  譬如刚刚他才入院门,便见一个侍者拎桶走出,一个侍者捧盆入内,兰心在给隋棠顺气,喂水与她漱口。
  自是才用晚膳,她又有吐了。
  医案上还载,孕期就要满六个月,胎动愈烈,累她夜不能寐。偶有入睡,她又多惊梦,常惊厥。
  的确,他在她睡熟后入内看她,她睡着睡着便会战栗起来。
  ……
  蔺稷将卷宗合上,隔屏风看她。
  若是时光倒退回二月十二那日……
  董真说她需要时间,承明说她已经答应了会走出来。
  蔺稷撑在桌案,盼时光快些留流去能让她早些消怒,又盼时光慢些走不要让他错过太多她孕期的日子。
  前世,他们就已错过太多。
  案前灯盏灭去又亮起,一日又过去。
  六月廿六,蔺稷看着隋棠背影想,若是他这会就冲进去,跪地求她原谅,求她让他一屋同榻陪伴她,她应该……蔺稷拍了下脑门。
  她都说了,从来无人尊重她,她也无有反抗之力,欺辱她的人更是不多他一个。
  蔺稷灌了盏凉茶,低头静心处理公务。
  六月廿八,夜深人静,蔺稷又想,若是他此刻装作旧疾发作,她是不是就会心软,顺势原谅他?
  但董真说,她如今受不起惊吓,恐有动胎气的风险。
  蔺稷只好又灌一盏凉茶,伏案批阅军报。
  六月卅,六月的最后一日,距离东谷军全面发动渡江战役,仅剩八日,而这日从益州传回消息,作为先锋的第一支小分队两千兵甲已经由承明率领,首批上岸。故而这日战况分析得有些多,蔺稷留在帐中晚了些。他盘算着大约只需半个时辰就可将当日全部军报处理完,遂打算索性阅完再回甘园,毕竟公务带来带去也是繁琐。
  案头灯盏“哔啵”炸开,他揉了一把有些发僵的肩膀,正欲将阅完的卷宗理好,却见隋棠的医案赫然放在案头。
  她的医案脉案从来都是由董真整理后,放在甘园书房中,以供他随时翻阅。偶有不懂,他当下问过董真,或是同公务一道带来询问林群。
  今日晨起,他确有昨日带回处理的公务带过来,但没有不理解的医案卷宗要带来问医官的,想是侍者整理时顺手放错了。
  且这份卷宗,首根竹简顶端点着一颗朱砂,尤似标记。他印象中不曾见过,事关隋棠,当下便翻阅观之。
  第一章 ,只一行字迹:六月初十至六月廿九。
  这个蔺稷理解,就是这份医案卷宗记录的乃六月初十到廿九的情况。
  当是董真特意整理的。
  他心下赞她做事认真,翻过第二章 。
  “初十,脉平气定,胎动正常。”
  “十一,血盈气旺,胎动正常。”
  “十二,脉平,安。”
  ……
  “廿八,一切安好。”
  “廿九,一切安好。”
  蔺稷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策马疾回甘园。难得的,他没有轻手轻脚推门入内,而是直接从马上纵身,扔鞭于侍卫,奔入隋棠寝殿。
  而隋棠正在用宵夜,一碗燕窝用至一半。
  见他回来,兰心吓了一跳,正欲挡在隋棠身前,暗示她赶紧吐掉莫用了。心道,今日守门的丫鬟怎不提前来报的?这般撞破,岂不是要让原本就僵硬的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又觉肩头一重,人便被拂开了。
  “蔺相……”兰心急道,然话却被男人截断。
  他急切又欢喜地望着面前的妇人,她眸光清亮,眼神炯炯,确实一副精神上好的样子。
  “你是不是用过晚膳了?这会又饿了?你用得进东西对不对?那你用,用完我们再说话!你用,你慢慢!”
  屋中很静,就剩蔺稷的话还在回荡。
  隋棠也没抬头,继续无声用着膳食,约摸快要见底时才抬了抬手示意兰心带着侍女们下去。
  屋中人退,就剩二人。
  隋棠正欲寻巾帕,蔺稷便已经送至她面前。她没有避开,低眉看了一眼。男人见缝插针已经凑上帮她擦拭唇瓣。
  入夜时分,她已经卸妆脱簪,唇上自无口脂,却也不似他以往偶然入内瞧见的那般,灰败无色,而是红润光泽。
  隋棠抿了抿口,掖袖往靠背上坐去,不慎袖中一盒胭脂滚出来,不偏不倚滚至蔺稷身前。
  盒盖散开,洒出些许粉末。
  蔺稷将它捡起合上,正欲还给隋棠。见指腹粉末,再看妇人唇瓣,有些反应过来。
  “晚间不用这个,我给你放好。”他拿去妆台放入妆奁中,回来坐在隋棠榻畔。
  屋里置了冰鉴,冰雾袅袅,弥漫在二人中间。
  隋棠如今畏热,只穿半袖,衣襟也解松不少,露出胸口大片肌肤,一双玉足亦是赤裸伸在裙外。
  “寒从足起,还是盖些罢。”蔺稷给她掖过薄毯。
  隋棠不说话也没缩脚。
  蔺稷盖好,收回手,眉眼低垂。
  半晌,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隋棠合了合眼,嗤笑问,“不生气?”
  终于得了她开口,蔺稷猛地抬头,频频摇首,“我不生气,只要你好好的,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生气!再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你只是让我体会了一遍你前头遭遇的日子。我体会到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所以那这四十余日,你很着急是吗?
  “急,董真说你身子不好,我急,我又急又怕!”
  蔺稷握上隋棠双手,“都怨我,都是我的错!索性你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
  “所以你就又欢喜,对吗?”隋棠摇着唇瓣。
  “对!”蔺稷颔首,将她握得更紧,唯恐她再次挣脱抽离。
  “你欢喜——”隋棠看着他,双眼通红,“你被骗了不生气反而欢喜,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晓你的妻子安然无恙,所以你欢喜愉悦。那我呢,蔺神谷?我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我夫君原来不是安康如意,而是身染重恙,时日无多……”
  隋棠哭出声来,“蔺神谷,你就算是体会了我被爱人骗后的伤心无错,受到了数十日里的煎熬等待,但你还是比我幸福!”
  “可是我们明明是夫妻,夫妻就应该甘苦与共的,你凭什么能比我幸福?”
  “我……”蔺稷不知要如何接她的话,许久道,“但夫妻也是不同的两个人,若是我们能够携手到老,自可同日而去。但是天不假年,你还这样年轻,我如何能让你殉我!”
  “我说的是这个吗?”隋棠恼怒道,“我说的是要同心同行啊。我问你,可是推开我,你的病就能好了?”
  蔺稷摇首。
  “那我再问你,推开我,你痛吗?”
  “痛。”
  “生病时,你痛吗。”
  “痛。”
  “
  所以啊,你为何要让自己痛上加痛?连累我也跟着痛,你是什么脑子?”
  “我……”
  “是益州范氏的事吓到你了,对不对?你想给我留条后路是不是?”隋棠的声音变得柔和,神色也缓和下来,只轻轻抚摸他眉眼,“原是我不曾告诉你,少时独居漳河,数年间,命途多舛,困苦久缠,我原就是将每一日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日过的。每日清晨,睁眼见得天光亮起,便都是赚的。而如今——”
  隋棠双手捧起他面庞,“还有十年,我们分明还有好多好多变数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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