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自少年起,十数年来血海里进出,白骨山累起,良善与恩悯早在生死门前被磨得所剩无几。
妇人说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今日避在这处,除了对生命本能的敬畏和对逝者的哀悼外,满屋旃檀佛香,更是在为他妻儿祈福。
但他妻子入内,毫不犹豫掐断了香。更在他数次欲要避开她后,就在此时此刻,扶着腰身拉上了他的手撑上她后腰,再拉过另一只也环在腰间,要他抱住自己。
一双杏眸湛亮,长睫覆下,似箭矢滚油带火,带着些许恼意欲要射穿他。
他抬起眼眸,双眼中含了两分讨好的意味,“我不是因为身子不适才避开你,你今日来也瞧见了,林群他们再不敢对你说半句谎话。我……”
男人顿了一会,环在她腰上的手搓着指腹,虚虚搭着。
“我的手下了屠杀的指令,有好多是妇孺和孩童,不想太快碰你和孩子。”
隋棠眼中火焰未灭,起起伏伏,许久才化作两汪春水。
“我知道。” 她也不再强求他抱住自己,只揽上他脖颈,让他贴面于胎腹,自己抱紧了他,话语柔柔落在他耳际,“但是黑夜已过,白昼亦尽,一日一夜足够,你该随我回家了。”
*
转眼八月,洛阳城中依旧是枫烧云霞,芳菊香阵冲天。奈何草木无情,一年如是一年。人却为事所困,无有半点意气,太极宫中今岁连中秋宫宴都不曾举行。
只因八月十二清晨,大雾散去,苍龙阙门口赫然多出三十五木匣。匣盒打开,乃现出颗颗已经腐烂斑驳、血气腥臭的头颅。
同日,太尉府接到一信。
上书仅十字:另三十人尔,火化为齑粉。
何珣被急召入宫,见得三十五颗头颅,隋霖亦见他手中信。一时间君臣无言,最后为天子掷碎杯盏起,勤政殿方有了些声音。
何珣初时欲调死士乃为除去次子,以防命格谶言,后来尤觉难瞒天子,故献上计策,将除子当作顺便。
隋霖考虑再三,同意了。
眼下,显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士半点任务没有完成,还激怒了蔺稷。
“陛下,他如今心思都在南伐上,最多便是这般举止,不会动真格。我们只当不知,给他送批粮草,就说是赐他南伐之用。”何珣提议道。
隋霖闻言冷笑,这与求饶何异?
沉默半晌,道一句“粮草十万石,且从你族私库出”遂拂袖离去。
九月初,十万粮草送达鹳流湖。鹳流湖屯兵二十万,这十万粮草还不够半月之用。然就此收下,为着来源,还需验其是否干净,颇费人手时辰。
参军处,当下便提出退回不收。
“战时粮草比金子还贵,送上门的东西,如何不收?”蔺稷笑道,“把陛下赐的粮草屯到最近的鸿桥县。”
军师祭酒蔡汀当即反应过来,抚掌称赞。
鸿桥县乃大司马临淄王的地方,临淄王掌天下粮草,那处便是屯粮地之一。如此送过去存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至于到时所需,直接取走便是。然至于取哪处,自有东谷军说了算,他那一点护粮的兵甲,如何制得住东谷军。
如此半点不需查验,便将粮草洗干净了。
蔺稷原笑闻诸官赞叹正欲让他们散去,只见外头薛亭一手下匆匆入内,眉间抖跳了一下。
薛亭负责甘园安全,这厢午歇时辰,遣人来此作甚?
“太极宫的人入了甘园。”那人在他耳畔巧言,“薛大人护着殿下安全,谴属下报个信,您可要回去看看?”
蔺稷闻言,当即策马返回。
隋棠如今已经八个月身孕,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临盆,最是紧要的
时候。
然待他赶回甘园,院内一切如常,兰心正在给隋棠作午休前的篦发。
“怎这个时辰回来?”隋棠本阖着双眼,不曾发现身后换人,但篦发的手法还是让她一下就回神区别了出来。
蔺稷每回落梳都会在发根压一下,力道轻重适宜,格外缓神舒适。
“是薛亭给你报的信吧。”她眉间隐哀色,“是徐姑姑。”
“徐姑姑?”蔺稷看着她闭合的双眼。
“母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随粮草一道来的,说是代母后来看看我。闻我有身孕了,送来两本佛经说是月中躁气重,越来可惊醒理气,再让姑姑摸一摸孩子,且当她抱过了。”隋棠睁开双眼,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落下来,“姑姑说她挺好的……”
“来日,有机会再见的。”蔺稷安慰她道。
东谷军破洛阳,若是天子献降,皇室宗亲自当被妥善安置,她们母女是有相见之日。
“当初我来洛阳,她在宫门前送我,送我一串翠玉项钏,途中遭刺杀,弄丢了。更早的时候,她还送我一副手钏,里面置了寸香。我说喝药可以一了百了,那样好的东西不该染了污秽,但阿母说万一我遇上喜欢的人,愿意给他生儿育女,不至于人生太遗憾……”隋棠侧身来,抱住站立的男人,“我其实很想她……”
蔺稷想起前世,轻轻点了点头,“她有她的无奈,但她是爱你的。”
隋棠哭了一场,心绪便缓了过来。鼻涕眼泪都蹭在蔺稷袍摆,只道累了,想睡觉。
蔺稷便也索性未再回鹳流湖大帐,陪她一道歇晌。
隋棠睡在里榻,朝着蔺稷与他闲话。
“儿子也挺好的,这样我们压力也轻些。等以后安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或者,这会太疼,我就可以不生了。”
前些日子,医官已经诊断出多半是个男孩,蔺稷欢喜了好久。只是蔺稷欢喜,更多的是另一重缘故。
他奢望是前世那个孩子回来了,能容他好好养着他,弥补他,如养他母亲这般。
隋棠不知前事,尚在嘀咕,“你说,他会像谁?”
“整体像你,纤瘦高挑,口味也像你,爱吃甜的。细节处像我,有和我一样的眼睛,左胸都有一颗月牙胎记……”
“浑说甚!说的你见过一样”
隋棠打了个哈欠,推了推他。
蔺稷会意,起身扶起她,让她侧身朝里。
“都说有孕了口味会变,我连习惯都变了。”隋棠拉过蔺稷一只手,搭在高隆的胎腹上,“等我生了,我再朝你睡哈。”
“这样也很好,我喜欢。”蔺稷臂膀揽过去,似鹰护雏,将惜爱的人都拢在羽翼之下。
……
时间不经数,转眼便至十月。隋棠的产期是十月十二,九月下旬的时候,蔺稷便已经不再去鹳流湖营帐办公,只每日让人将军报卷宗送来甘园。
晨起处理军务,之后便是查检隋棠医案,清查已经择定的侍产的医官、稳婆和一应侍女。
前头,杨氏来信,说要过来照顾隋棠生产,被他以路途遥远为由拒绝了。之后杨氏选了两位有经验的稳婆过来,也被他安置在别处,只重新挑拣。
隋棠虽不喜杨氏,但还是觉得蔺稷此举过了些,委婉地劝了两句。
蔺稷回道,“我不放心阿母,是她性子粗,易信人,没有旁的意思,回去会给她解释的。你不必操心。”
隋棠想说,看你那样子,更像她要舍母保子的意思。这样的念头闪过,她生了一身汗。只当孕期多思便也懒得再想,一切由他去办,不再多话。
初六这日,蔺稷军务有些多,午后没有没有陪她歇晌,而是在窗下处理公务。
隋棠躺下时腹中闷胀,便有些了感觉。
许是她常日看医书,又或许是闻董真讲多了,只觉小腹阵阵抽痛感十分熟悉,尤似经历过一般。
她侧躺在榻上,望着临窗阅卷的人,想唤他,又觉还早没必要。只自己伸手在胎腹上安抚打圈圈,没多久也就不疼了。
“你今日怎么还没睡着?”一连几次侧首,都同隋棠眸光接上后,蔺稷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隋棠又缓过一阵抽痛,向他招手,“让兰心备水,我想沐浴。”
蔺稷蹙眉看她,神色如常。
但闻她道,“我可能要生了。”
“疼吗,何时开始疼的?”蔺稷跑过来。
“就半个时辰吧,还早。”隋棠继续道,“我要沐浴。”
蔺稷应了她,但不愿假手于人,只自己给她沐浴。
净室水雾缭绕,他擦拭她的身子,擦到某处顿下,那样大的一个孩子……他抬眸看她,一颗眼泪落下来。
隋棠没有看见他的眼泪,但明显感觉他擦腿的手在抖,不由叹了口气,“你一会给我出去。”
蔺稷不说话。
蔺稷被赶出产房时,是夜半时分,月上中天时。
隋棠的胎不是很大,胎位也正,阵痛了五个多时辰后,便破了水。
虽然这会,她已经面无血色,虚汗淋漓,但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医官和产婆都道,至多一个时辰便能生下了。
却未曾想到,最后生的时刻,竟折腾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