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她且做当下事。
为此她做了许多准备,先是让人备了两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且交代要紧袖束腰便利举止的;然后从医署处要了义诊的名单,提前熟悉那处的数个病患。
林群也很照顾她,依旧同往常般,派了三位医官出行,只从每人处挪出三户人家给她。如此既减轻其他医官的活计,也不至于让她一下子接手太多人,出太多错。
四月廿八,隋棠同董真一行一道出发,去洛阳城外十里处的林阳镇义诊。
事实是,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给她搭脉治病。无论她怎样解释自己医术尚可,即便和他们说,待她看过,后续其他的医官也会再看,亦是无人信她。
甚至有人怒道,“原以为司空府是当真为我们着想,竟未想到弄个瞎子来糊弄我们。”
“就是!”另一人接话,压声道,“八成就是为自个渡金,搏个好听的名声,他们这些高门大户,哪个会真把我们这些草芥放在眼里……”
隋棠自看不见后耳力就好了许多,这会在门边驻足回首。
“殿下,左边拐过巷子,还有两户人家。”崔芳扶着她,低声问,“我们还去吗?”
隋棠摇头,“让董真他们去吧。”
旁人不要她医便罢了,别连带他的好意都被曲解了。
回来府中,她再没有提出过要出去义诊,只说将每月的一斤金俸禄都给董真,让她私下用于布施用。
董真谢过,随崔芳去开隋棠的私库。
私库里,自有宫中赐予的珍宝首饰无数,但这些都是无法变现的。最实用的从来都是银钱,然库中寻不出一两银子。
崔芳彼时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没有寻到,回来与隋棠回话。
隋棠反应过来,她的确出入不需要银子,所以天子将这部分省了。或许也不是省了,是
没有用心罢了。
反正她的嫁妆中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只要有四百天马显示天子诚心,便足矣。
“让董大夫见笑了。”隋棠垂着眼睑,“你先去忙吧。”
隋棠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一潭死水。
以往,在这长泽堂中,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不死。
如今,她想的最多的是“怎样不去想死不死”。
想了几日,她寻来董真,和她聊天。
她说,“司空在冀州作战,就要入暑,漳河多虫蚁,我有一些方子,劳您记下看看,是否有用。等六月里林大夫前往,可以让他带去。”
董真闻言,顿了顿道,“事关军中用药,老师他们一贯有研制,鲜少用旁的方子。”
隋棠也不勉强,只笑道,“那可能劳烦董大夫,就帮孤记一记,孤不给他们用,且自个存着,哪日需要了也好过忘记。”
董真道好。
其实有三贴,但隋棠让董真写完一贴后,便没有再让她写了。因为这日董真在医署当值,一连两位药童过来向她请示药在何处。
一个是杨氏所需,一个是姜令君所需。
隋棠道,“董大夫赶紧去忙吧,今日辛苦你了。”
“漳河湿地多虫蚁,殿下这方子中有几味药用的不错,要是调一调,或许放在旁处也能用。”
“那——”
隋棠话到口咽了下去,因为董真将方子递来,拱手匆匆请辞离开。
隋棠自然没有阻留,只将方子小心放好。偶尔闻董真或淳于诩不忙,就请他们过来给自己读几页医书,或是在林群给她请平安脉时,留他稍读两页。
蔺稷五月底回来的时候,四十余日,她磕磕巴巴地读完了一本医书。将那张方子几番修改,自觉对治疗湿地处的虫蚁叮咬很是有效。
于是,在蔺稷回来当晚,就拿出来和他说。
“殿下一点也不体恤臣,臣十余日策马归来,乏得很。”
隋棠颔首,他说得在理,只在床榻间力气失尽时忍不住嗔他,“你这哪里是劳乏无力的样子!”
“那要看心力费在何处。”蔺稷抱着她睡去。
睁眼又是一日,日上三竿两人才养足精神起身。
隋棠把方子给他,“董大夫看了,也说不错。”
“还记得这事呢。”蔺稷接来扫过,“这些由林群他们做就好,无需你费心。”
“我很认真写的,改过几回了,你留着看看。”
“要不请个说书班子在府里,你无聊了就让他们给你解解闷。我听闻上回你去义诊,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
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绫覆盖的双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头。
“好了,他们不要你,我要。我不回来了吗,估计要留一两个月。我陪你。”
彼时,他只当她是长日寂寞。
第67章 旧梦窥前世4(中)……
蔺稷所谓的陪伴, 无非是夜中榻上的温存。
他从冀州回来,一则是战事进入了胶着状态,二则是为筹措粮草。显然卫泰没有原本计划中的容易攻伐, 战线被拉长,需要做持久战的准备。所以他亲自回来督运粮草, 白日里依旧忙碌。
到底有多忙,隋棠不知道。但闲时, 他确实会来陪她一会。
两人多来也没什么话,他们间的对话十中六七都是在床榻间, 那里也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但下了榻, 半生不熟。
许是实在无趣,他将卷宗带来长泽堂批阅。但他一阅卷宗,就喜欢当面批复,时不时便传人进来, 时夸时骂,声音忽高忽低。
官员入后院, 隋棠便回去西侧间,抱着垂耳玩。
垂耳伏在她腿上睡着了,不再回应她的自言自语。她轻轻抚摸它, 也不再说话。
蔺稷在东侧间夸赞了一个官员,心情甚好。隋棠将垂耳放在矮几上,摸索着过来, 走到他案前, 问, “还有卷宗需要批阅吗?”
蔺稷点了点头。
隋棠不知他反应,僵了一会,手摸到垒起的卷宗, “那孤给你磨墨。”
蔺稷“嗯”了一声。
隋棠又愣了片刻,她不知砚台的位置,也不知此刻砚台中残墨有多少,可否要添些水,若要添又需添多少。
她少了一双眼睛。
蔺稷也忽略了她不是常人。
常人,譬如他的属官、侍者、书童,给他磨墨,莫说他需要同他们说砚台的位置,把说水添好,把墨递到他们手里,原都是他们磨好墨,清理完污渍,将笔开锋递给他还差不多。
“你作甚?”所以,当他垂眸阅卷的视线里,出现一道缓缓流来的墨水就要浸染他的卷宗时,他蹙眉扬声。
两人仅一案之隔。
好不容易摸索到砚台,五指染了一手墨水的妇人手中一方将将寻到的墨,在他的声响中一个激灵滑到砚台里,于是便又溅出墨来。
或洒在案上,或溅在已经阅过的卷宗上,或落在她手背、袖沿上……
“我……”她意识到弄脏了他的东西,想去擦拭、护住,抬了手又不知该碰向哪处。何论手一伸,上头墨渍还在“滴答”落下。
她咬着唇瓣缩回了手,“对不起。”
“无妨!”蔺稷低叹一声,自己一边收拾一边唤来侍女给她梳洗更衣。
隋棠重新坐回西侧间,未几又闻蔺稷传了下一个官员。
那官员事情做得不好,正在挨骂。
但蔺稷斥了他两句,忽就顿住了口,道是“去书房再论”。
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她从座上起身,凭着一点光感去寻垂耳。
垂耳还睡着,她蹲下轻轻抚摸它,“他大概怕骂人的声音吓到孤,所以去书房了。要不要孤和他说说,孤不会害怕。孤很想听听人的声音。”
她环顾四下,喃喃道,“这里太安静了。”
手上忽地重了一下,原是垂耳醒了,踩上她手背窜走了。然后又是一声落地的声响,之后再无其他脚步声。
隋棠寻声望去,一团模糊的身子蜷缩在墙角。
垂耳要睡觉,也没功夫理她。
她没再走上去和它说话。
如同,她也不会真的去和蔺稷说那些话。
她很清楚,他回去书房阅卷,并不是怕吓到她,是有些卷宗不方便在她面前讨论。
她还顶着一个长公主的头衔。
就当他没回来吧。
从来都是她一个人。
她坐回西侧间的书案前,背诵医书中已经烂熟的内容,伸出指头在案上默写。她读的医书比在漳河时多了一些,甚至还会写一些字了。
但是日子却没有比在漳河时好过。
她很想回漳河,做漳河畔的小天女。
但漳河其实也不好过,她白日里还是公主,有人会拔她种下的菜,有人会把雪扫推到她的草庐前……
她伏在案上叹气。
又想,在这里她吃得好,穿得好;在漳河则有人和她说话,让她治病。
这样一想,她又笑起来。
笑意浮在她苍白的脸上,阳光下影影绰绰,透明欲裂,裂缝里又透着光,像一张美丽诡异的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