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但关押在这处, 简直与坐牢一般,蔺黍嚷了几日要见蔺稷, 都无人理他。只有怀恩来了两次。给他点了香, 诵经与他听,说是让他静心。
他心中嘀咕,就算一母同胞,到底是两个人, 阿兄好佛理,不代表他也嗜好这处。然许是牢中长日漫漫, 怀恩捻珠从容,伴着木鱼声声,他听了半日, 日暮怀恩离开时,心当真静了些。
心静之后回想前后事宜,又不觉自己有错, 阿兄以往更是从未这般对待过自己, 打便打了, 还将他没日没夜关在这处。
只是日子一日日过去,忧患多过了恼怒。
阿兄理事,一贯迅速, 从不拖拉。纵是处理他,需要同其他将领商议,这都快一月了,他犯的也不是甚大错,不至于反复商榷。
蔺黍这般思虑,后背蓦然生出一层冷汗。
回想争吵当日,莫不是阿兄病得更严重了,上下都瞒着他?可是阿兄病重,为何要瞒他?去岁年初时在冀州发病,还让他坐镇的丞相府……难不成是被那长公主控制了?她控制着阿兄,与她当天子的胞弟里应外合!
蔺黍想到这处,顿时又开始叫嚷起来,拍门锁要求将他放出去。
“看来阿兄罚得轻了,你还有这般力气!”四月中旬的一日,终于在继怀恩后,有第二个人出现在暗牢中。
“阿乔——”蔺黍又惊又喜,却转眼急悲,“你从冀州赶来,可是阿兄和东谷军当真出事了?是不是长公主趁机盗走了卷宗?地图?军况?快开门,放我出去,我就说不能容这妇人在阿兄处!”
蒙乔立在牢门外,拉了一把正欲上前开锁的守卫,沉默看牢中的丈夫。
“你怎拦他开门?让他快开门!”蔺黍不敢对妻子扬声,冲守卫又吼了句,“杵着作甚,快!”
蒙乔不发话,守卫便也不敢动。
牢中四面是墙,只有壁上烛火和盆中火把采光,照得人影飘忽,面容忽明忽暗。然蒙乔默立其间,背脊笔直,身姿如鹤,生生压得四壁灯火静歇,虚空浮尘止游,牢狱内外只剩得一点呼吸声,静可噬人。
蔺黍终于安静下来,低眉垂首,纵已是一个髯须生长、只因多日未修就平添沧桑的青年郎君,然此情此景随他脑袋深埋,似层层盔甲脱落,戾气弥散,终于只剩得眉宇间怯怯惶惶,浑似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少年犯了错,尤不知错,却依旧愿意在一个人面前不问缘由先低头。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一盏烛台灯芯炸开,发出的声响打破沉默。蒙乔终于抬了抬手,示意侍卫开门。
历经一个多月,这扇门终于打开,然前头出狱急切的青年却未再疾奔出来,只依旧沉默无声地站着。只随着守卫离开,蒙乔入内,步步走近,身影遮挡他的视线,他方才慢慢往后往牢狱深处退去。
待蒙乔站定,遂也立身不动。
“当年殿下白马寺遇刺,你延缓时辰救援,你哥便罚过你一回。可还记得,我为你敷药疗伤之际,与你说了甚?”
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忆之遥远,蔺黍想了一会方道,“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妾外皆不可听。”
“原来你竟记得。”
“阿乔说的话,我从不敢忘。”蔺黍抬首道,“这回是二哥求得我不假,不过是给几位族弟建功立业的机会,原不是甚大事。他们是你的族亲,难道你不想他们有出息吗?你不争自是不想我为难,但是你不争自有人在争。你是不知道,那个承明根本就是长公主的嫡亲表兄,她自己在冀州监察漳河水利,已经分去部分处理庶务的权利,也得了不少的人心与威望,如今又调来一个表兄插手军务,阿兄当局者迷,我焉能坐视不理!”
蒙乔颔首,“我听懂你的话了。其一,此番事件,确实由蒙烺主导将人荐给了你;其二,你是为我考虑为我族人谋利;其三,你是发自肺腑担心你阿兄,心是好的。”
蔺黍频频颔首。
蒙乔伸手至他心口,“心静吗?”
蔺黍点头。
“脑子清醒吗?”
蔺黍嗯了声。
“那你听
着。”蒙乔正色道,“一,我再说一遍,蒙氏族人中凡向你谏之,无论何人何事,除我外皆不可听。二,我不需要你为我族人多思所虑,我不望他们建功立业,只盼他们平安富贵。三,你阿兄没你想象的这般无能,会轻易被一介妇人蛊惑,请你不要干涉他们夫妻的事,更别生要伤害殿下的念头。”
蒙乔的话字字利落,句句铿锵,意思也直白不晦涩,却许久不得蔺黍回应。
“要我再说一遍?”她嗓音温沉,闻来并无愠意。
蔺黍摇首,又看了她一会,“我是想起了阿兄,突然觉得你和他行事作风有些像。训我时一样的一二三四罗列。”
年少慕艾时,她学过他的笔迹,练过他的枪法,细观过他的一举一动在心底描摹,天长日久,竟不想连思维的方式也有了些许相同。
但蒙乔不觉有什么,她喜欢过一个人,择他之优而学,让自己变得更好,是她的幸运和能力。
于是,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眸子在瞬间掀起一层涟漪后,转瞬恢复了平和,“所以我们两个都讲得如此清晰明白,你还犯糊涂吗?”
“我只是担心南伐大业,怕有人从中作梗。阿兄这场姻缘,本是阿母瞒他自定,我给他迎的人。”蔺黍低声道。
“若为此,更是大可不必。你阿兄不会容一个对他居心叵测的人近他身侧,给他生儿育女。他又不是夏桀商纣,会为美色所迷;殿下也不是妹喜妲己,会祸水误业。”
蔺黍望向蒙乔,片刻道,“我不是不相信阿兄,但这次主要是因承明的身份,我乃有理忧之疑之。”蔺黍顿了顿道,“旁事我都听你和阿兄的,但这回事关东谷军,我一定要查。反而是你,你如何这般觉得阿兄不会看走眼?”
“我去见过阿兄了,他将承明的事与我说了,当年宫中医署欲对阿兄下毒,主使者乃何昱于其第五子何昱,事发后推出何昭为替死鬼,阿兄救下何昭一来因何昭有才,二来乃为了拉拢姜令君。”蒙乔见他眉目不似前头倔强,已然有所松动,遂扶他坐下,话语缓缓解释,“你不妨想想此番承明的作为,差点就牺牲在广都城中了,哪有细作会这般拼命的?他完全可以等着大军攻城,接应他,何必以身犯险?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攻城便利,减少伤亡吗?这同阿兄是一样的目的啊。”
“你说的是有些道理,那阿兄当日如何不解释?他若解释了,我也不会……”蔺黍嘟囔着闭嘴。
他骂阿兄色令智昏,阿兄估计被他气到了。
“那阿兄是放我出去了吗?我一会去给他道歉。”蔺黍撇了撇眼看给他净面剃须的人,“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信任阿兄?待他比待我、自然没有比待我好,但是……”
蔺黍转过头来,“你是不是喜欢——”
蒙乔手中剃刀微顿,将他面庞推过些,刀移下了两寸,转手把刀换了个面抵在他脖颈,“你好好说话。”
“我感觉到了,你用的是刀背。”蔺黍低着头,话语中满是自得,“我瞎说的,阿姊莫生气。”
“再瞎叫。”蒙乔用刀柄敲他脑袋,垂眸静心给他剃须,面庞却一阵烧过一阵。
“我再原谅你一回,但事不过三,若还有下次,再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就不要你了!”
暗牢空荡,久久回荡着妇人话语。
*
此事之后,蒙乔本想让蔺黍回冀州守后方,自己留在鹳流湖,两厢互换。但蔺黍思虑蔺稷身子不好,自己一走,事务多半压在蒙乔身上。遂提出,自己回洛阳守台城大本营,一来静心思过,二来可换方鹤回来襄助。
这个方案甚好,蒙乔留在鹳流湖,他日南伐的功绩自可算给蒙氏,而原本蒙焕蒙煊二人已被贬去台城,这厢蔺黍同往,也算和他们有难同当,亦可多庇护,如此蒙氏一族自不好再多言。
是故,五月初,蔺黍伤愈,辞别兄长妻子,赴洛阳。
五月中旬,方鹤抵达鹳流湖,任副都督一职。同时带来密报,太尉何珣的训兵处已有眉目。
六月上旬,益州来信,告知承明已伤愈,可预备攻荆伐扬之战。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甚至比预计地还要快些,唯一让人跳出预料之外的是蔺稷的身子,自当日同蔺黍争吵昏迷后,他再次发病,又是两个月的缠绵病榻。
这是自他患病以来,头一回除了冬日还在其他季节发作。如此,医官忧惧,因为破了发病规律,恐他随意发作,损身来不及补养元气,使原本十年的寿数折得更少。
这日,董真给隋棠请完平安脉,留在甘园与她辨草药,闲话家常。
“孤今日妆容有异?”隋棠嗅着一株草药,笑道,“你总看孤作甚?”
董真是为属不多连着蔺稷寿数几何都清楚的人,忍不住低声道,“臣见殿下,行事如常,半分忧色也无,小公子那样小,蔺相的病又重的很,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