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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东谷军中的细作竟不止一个!
  这些细作中最高品阶的有五百秩。五百秩官品便可游走于蔺稷身前,便意味着有刺杀他的可能。
  而蔺稷不知忙于何事,一未立国封君,二来朝臣任职未定,竟当真空出了这座太尉府无人问津!
  ……
  乃天不灭齐也!
  何珣已近花甲,须发染霜。这数日煎熬,铜镜之中,明显又添华发。然他用尽早膳,整衣肃容,将精神撑足。
  今日乃四月廿七,是他五十又六的生辰。
  既是上天不绝他,他便当留命继续效忠大齐。
  门在这会被推开,他抬眸看见竟是自己的大儿子,何昱。
  何昱同他差不多的精神头,穿戴没有往日华贵雍容,却也是规整洁净。
  “五郎,你怎么来了?这些日子,你在何处安生?”
  何昱手中捧着一坛酒,踏进屋来,在何珣面前坐下,将话缓缓道出。
  “好啊,竟与为父一般境况。如此说来,潜伏在东谷军中的细作不少啊,倒不知是何人手笔?能有如此能耐!”何珣激动不已,说话间觉出儿子神色,并不似他满怀希冀,反而眉间萧索,愁绪万千,“可是想你妻儿和阿母了?”
  按第一日将他送来这处的士兵所言,蔺稷将何氏三族贬为庶民,男丁流放幽州,女郎谴回原籍。
  “所幸你膝下只有二女,尚无儿子,便不必心伤。打起精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早晚我们何氏一族,还能重振门楣。”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昱重复父亲的话,看着他伸来握在肩头的手,重重点头,“今日乃阿翁生辰,五郎特求了助我们之人,带来薄酒一坛,祝阿翁福寿安康。”
  他斟来两盏酒,一盏推向父亲,一盏自己端起,再唤,“阿翁!”
  “好孩子!”何珣满意又欣慰地看着儿子,持酒盏与他相碰,一饮而尽。
  何昱见他饮尽,遂搁下酒盏,面上含笑,眼中含泪。
  “喝,难得你我父子还有共饮之时。”何珣放下酒盏,“再给为父斟一盏!”
  何昱未动,不喝也不斟。
  “五郎?”何珣见他缓缓起身,又重新朝他跪下,“你……”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翁您老了,且让五郎留下,五郎定不会辜负您,会重振何氏门楣。”
  “你——”何珣有些反应过来,看他又看面前空盏,“是蔺稷许你的?”
  “自然不是。”随着屋门再度被推开,又一个青年踏入屋中,“是我许的。”
  来人收了伞,露出一张带着面具的脸,嘴角淡淡勾起,透过面具的眼神亦带着恍惚的笑意。
  他将面具摘下,再撕去人|皮面具,然后掰动左肢同右手靠起,恭谨向何珣作揖,最后卸下假肢。
  “当年迁来洛阳,为父挡箭,失了左臂。如今这到底不是真的,礼数不周,太尉大人多担待。”他将假肢扔在案上,眉眼带笑,“久违了,太尉大人。”
  “你、这前后都是你安排的?”何珣见来人面目,便彻底明白了。
  哪有什么潜入东谷军的细作,哪有什么东山再起,分明就是这个孽子一场猫捉老鼠的戏弄和报复。
  “很好,长本事了。懂得阻人有气节地死,让人受屈辱地活。成倍的羞辱!好的很!”
  承明看着那张强撑气势实则已经委顿的脸,摇首道,“晚生没想的这般复杂,只是依稀记得大人命格。”
  他顿了顿,便瞧见何珣眉心陡跳,又见何昱一脸茫然,当是不知情的样子,遂继续道,“命贵无极,辅紫薇,迎太白;然善终不终,伦理不伦,终丧儿手。”
  承明目光扫过何昱,走向何珣,抬手擦去他已经从嘴角渗出的血,“大人果真应了这命格。”
  “你,你好好……”毒发作得很快,何珣喷出一口浓黑鲜血,大半溅在承明身上,一只手牟足劲攀上他衣襟,又滑去他左肩,最后抓在他空荡荡的衣袖上,身子踉跄一跌便彻底倒在了桌案上,再无声息。
  他的手中还抓着小儿子的半截袖角,不知是悔恨那一箭因他而毁了他一条臂膀,还是遗憾没有彻底要了他性命。
  他未曾阖上的眼睛里最后的眸光落在惊慌不定的大儿子身上,亦不知是觉得命格荒谬,还是命运荒谬!
  承明拂袖起身,广袖从他手中抽出,抬步往门外走去。
  “阿弟,九郎——”何昱反应过来,上去欲要拉他,被他随行的侍卫横刀拦住,“你应我的事,你会向蔺相、不,是新主举荐我的,是不是?我愿意效忠他,愿意的!”
  承明眺望雨势渐小的天际,“这酒毒发太快了,合该让何珣听听你这话。罢了,就是听不到,他多半也猜到了。”
  承明转过头,“你看看你阿翁,他眼睛还没闭上呢。”
  何昱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知道吗,我来时去了廷尉府,寻到了早年的卷宗。原来在必死的境况下,旁人还给我说过情,请您出面给我行赎刑。”
  承明说着,从袖中拿出那卷宗,给何昱看。
  【廷尉大人虽言舍弟之罪可大可小,然其罪上累陛下,下祸司空。今所幸司空无碍,若是不然,岂非让陛下痛失臂膀,让我大齐痛失擎天之柱,其心可诛。臣为何氏长子,未曾管教好幼弟,生出如此祸端,已然愧对君主祖宗。我父为此羞愧致病,流连在榻。我此前来,便是为表明心意,何昭之罪,何氏无颜赎之。】
  “这一遭,再加上鹳流湖遇刺未成,益州陷我于敌城,你共三回欲图我性命。我是什么圣人菩萨,还是甚无脑小儿,还要荐你为同僚,与你共事。”承明笑出声来,“再者,你以子弑父,人伦丧失,吾主不敢用。你且还是去地下,继续你们的父慈子孝吧。”
  承明最后的话语落下,抬手示意,未几屋中便又多出一具尸体。
  屋外雨停了,阴霾散去,天空露出久违的光。
  青年走在日光下,并没有报仇的快感,方觉心中空荡,正命人牵马预备往城郊陵园走一趟,看看母亲。
  却见得太极宫方向策马行出一列禁卫军,直奔三街六道的街道口,张贴求医榜单。
  宫中一共就那么几个人,承明不放心地走过去举目阅过。
  “殿下乃淋雨得了风寒而已,难道至今未醒,如何还要求医了?”他拦下一个禁卫军问过,“确定不是蔺相身子不适吗?”
  禁卫军哪知具体详情,开口也说不明白,承明扔下他,往宫门奔去。
  第83章 她的一场怪病。……
  大齐开国先祖崇尚阴阳五行, 因前朝为金德,便定本朝为火德(1)。是故当年制王旗时,乃红底黄沿, 正中一团火焰图案,周边蟠龙围绕。
  朔康十三年四月廿二, 在都城城楼竖立了数百年的旗帜,旗杆从中折断, 旗面从城头飘落。
  时值疾风骤雨,风卷旗脚, 雨打旗面,
  黄旗跌落在地,号称永世燃烧的火焰熄灭。
  又一道惊雷划过,落于围城的数万将士眼中,乃旗落之后, 一袭素白身影,一张苍白面容。
  从内城的宣阳门到外城, 还有数里路途,其实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得一个小小的白色轮廓,历狂风吹拂而不倒, 经暴雨淋打而不散。
  曾有一个瞬间,他们都当是天雷劈断王旗。
  可是闪电耀在天际,照彻整个黑夜, 亮如白昼。他们无比确定, 宣阳门城楼之上, 于雷电之前,是隋齐皇室的最后一位公主,手持长刀, 斩断的黄旗。
  因为雷电之后,她依旧立在城头,手握刀柄,刀面闪光。
  那刀的寒芒,竟亮过一道道苍穹之上的闪电。她在将第一面至高的主旗斩断后,又举刀劈落城墙从东至西的帝王旗,宗室旗,军旗,战旗,十三州州郡旗……共二十四旗,旗旗落下城去,跌在王旗周身,沾泥染诟,再不能不配扬起,见天日。
  至此,再无人觉得恍惚是天雷断旗,乃实实在在帝女斩旗。
  皇朝的公主,在本已腐朽的帝国背脊上,劈下了最后一刀,让它彻底咽了气。
  不管疆土分崩成多少块,不论战火燃烧了多少年,不计诸侯出现了多少位,不算百姓死去了多少人……即便是苟延残喘,然只要蟠龙王旗在城头飘一日,大齐皇朝便仍在。
  当年无论是宦官专权还是太师乱政,亦都只敢挟令天子;后来诸侯纷争,也只敢各自为王,明面还要称臣;再到今日城门外的东谷军,亦是战了近二十年,才走到这一步。
  但是,谁也没有她干脆利落,不羁癫狂。
  毁家灭室亡国。
  乃她为人子为人臣大逆不道之举。
  城墙脚下年长的宗亲、年轻的君主还在谩骂,看电闪雷鸣,盼有一道落于她身,宣告她之荒谬悖乱的行径,于天不容。
  这样的举措,原在世人眼中,也是可鄙的。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献城了。
  十三岁那年,她因贪生,便献过一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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