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时为百姓鄙,众生唾弃。
城外攻城的将士也当不满她,毕竟他们信奉战死是最高荣耀;为将士出谋划策的谋臣,也当轻视她。因为他们读圣人书,为礼法所束缚,“忠君”还是“忠民”困了他们太多年。
可是,这一日,在此时此刻,在历经了十数年百余场沙场厮杀、死里逃生后,面对曙光就在眼前,家舍就在尺寸
间,战士们扪心自问,若城门开,可平安入,谁会愿意举刀趟血过?
还有姜灏、许衡……太多的学子清流,这夜举目望城楼,眼中多深愧。若不是太过迂腐、若不是守旧,若不是坚持了太多没必要的坚持,是否这茫茫人世间,早已有新主?
便是统帅三军的蔺稷,这一刻也自愧不如。若非他早年太在意名声,太在意世人眼光,早些灭了这早已无能腐败的王朝,便也无需他的妻子如此殚精竭虑走这一遭!千思百转,竟生自豪。
“开城门——”
宣阳门的城楼上,已经不见公主身影,然她的声音依旧伴雷声响彻穹宇。
至此,太极宫八门皆开,东谷军各部相继进入。
最后一场战役,兵不血刃。
蔺稷从阊阖门入,疾马走在最前头。
风雨未停,九天之上依旧惊雷不断,轰鸣四野。凝聚在他的正前方,一阵接一阵而来,一声响过一声。
而前方,她正在向他走来。
雷声滚滚,闪电劈落,她衣衫尽湿,乌发贴鬓,额前的雨水从眼帘落下,砸在她胸前双手供捧的一物上。
她穿风淋雨而来,几乎就要遭雷劈身闪电击魂。
有那样一个瞬间,蔺稷想让她退回去,让时光倒流。没有她,他也一样可以打进来平天下。
他原也什么都不怕。
但因她,总生怖和惧。
他心中惶恐,那前端布于天际的道道纵横交错的闪电,可是隋齐宗祖被灭国的怨气?要抓回他们的不肖子孙,施予责罚。
可是她一步步向他走来,他便只能进不能退。
他唯一能做的,是以她为豪,予她微笑。
还有请她求她“不要跪”。
“不要跪!”铜驼大街的直道上,隔着三丈地,千重雨,他看清了她手中捧着的东西,乃传国玉玺。遂赶紧勒住僵绳,从马上跃下,奔去她身前。
然而,她终究比他快一些,于他身后千万属臣将士前,完成世俗献降的礼仪。
“臣心已降,奉君为君;君心仁德,恤吾族亲。”
她躬身跪下,以头贴地,将传国玉玺奉在最前端。
乌发披在背脊,缠乱得寻不到发梢;麻衣素服被打淋贴在她身上,勾勒出轮廓;平素衣裙繁复叠累,还勉强有几分丰腴模样。如今又成薄薄一片,小小一团,在这个雨夜中瑟瑟颤抖。
他除了脱袍将她裹起,再说不出一句话。
偏入他胸怀的妇人,话比他多。
她被雨水洗尽铅华的脸上,褪尽了血色瑰丽,眉眼也没有片刻前城楼上的端肃雅正,甚至没有上一刻跪身时的恭谨安分,只剩了做他妻子时的娇憨俏丽。
她贴在他耳边说,“今日后,我不再是公主,只是你的皇后。”
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里,曾有人因权力要他分出对她的爱意收下旁的女郎,有人因仇恨要他弃她即便容她也不可让她与他并肩在高位,有人、总有人对她多加挑剔。苛责不断。
“是不是你可以放心立我,不必再多费神思?”她不依不饶,闻来为名为利,十分俗气。
他抱着她走向殿宇深处,低下头,嗓音喑哑,几经哽咽,“你应该说,郎君,我不慕荣华,不计名位,只要你爱我便足矣。你不必费神,不必操心……”
她气息还未平,喘息依旧急促,抬眼看尚且穿着战甲、不能被她扯襟趴衣的男人,于是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贝齿啃噬皮肉,任他如何求饶都不肯松下。
她要是一直咬住便好了,未几就松了口,阖眼软绵绵卧在他臂膀。
至今未醒。
起初,因她昏迷,遂暂居在太极宫的章台殿中。一来这些日子,她都住在那处,起卧衣物寻来方便;二来改朝更立,帝王殿宇总需费时整肃。
医官把脉,道是隋棠病症乃多日神思耗费,加之淋雨所致,染了风寒方才起烧,并无大碍。反是蔺稷,林群一行忧他亦受寒,引出旧疾,遂备药调方时刻准备着。却不想他当夜用过一盏姜汤驱寒,兼之沐浴甚暖,竟安然无恙。
甚至这些日子,都是蔺稷守在隋棠身边。
实乃一个普通的风寒,却累她昏迷不醒。当晚用药退烧后,第二日有发起,白日用药退去,夜间再度烧起来。如此反复,可谓高烧不断。
蔺稷将立朝建国,继位封赏的各项事宜,一应交给了尚书台,有姜灏负责,后做卷宗呈来。
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在隋棠榻畔。
“雨都停了,你醒了再睡,成吗?”这日,已经是午后时分,蔺稷在偏殿囫囵用完善,回来榻前,人有些不耐。
他身后的两位侍者捧合了一卷画册侍立在一旁,正等他发话。
他在榻畔坐了半晌,方有些回过神来,起身示意两人将画卷展开,摆在画墙上,抬手谴退了他们。
“这是我们大邺朝的王旗。前朝乃火德,我们自然是水德。所以旗面月白,中间以水浪为图,四州边缘饰黄沿,以甘棠作纹。”
“还有,立国为邺,邺城的邺,是你的封地。”
“待王旗做好,由你亲插于京畿城头,那里至今无旗,如我至今没有立后,你总得……”
隋棠昏迷了五日。
蔺稷絮絮叨叨说了无数话,盼她有一刻嫌他唠叨,会醒来。
五日,其实不是太长的时间。她生产那会,昏迷得更久。
但,不能因为我经历过更久的时间,你就可以当真那样久才醒。
蔺稷承认,自己没有隋棠的好耐心,他昏迷时已经不能和她缱绻处之,留他的时光一日少过一日。
一日少过一日,她怎么忍心这样睡着。
“你说这世上还有好的医者吗,我又去请了,我……”
蔺稷语无伦次,伸手摸她头,这会冷冰冰的,已经退烧了。但她昏迷着,就意味夜中可能还会烧起。
【你发病的时候,心口太疼昏迷过去。但是你在睡梦中面色如常,脉息也稳。但就是不醒来,我其实是会生气的,我掐过你,捏过你,你都不醒。我就想你肯定是故意闹我,要我服侍你,想看我流眼泪……】
“我也要生气了。”耳畔萦绕着隋棠的话,蔺稷的手捏上她面颊,最后只以指腹抚过,“都没肉了。”
他有些颓败地低下头,深吸了口气。于是便错过了看见隋棠素指曲起,长睫微眨就要苏醒的样子。
只嘀咕道,“再不醒来,我不要你做我的皇后了!”
隋棠都睁开了眼,闻言重新闭了起来。
第84章 他帮她把鞋穿好。……
时值黄门来报, 道是承明大人求见。蔺稷抬眸,捏了捏榻上人的手,转来外殿。
说是外殿, 也就隔了两道门。左右隋棠昏迷,牵扯他心思, 他便也以那夜淋雨身子不适为由,养在了章台殿。
就在隋棠入住的院子里, 一日起卧不过两间房,她的内寝和外殿, 一间用来看顾她, 一间用来处理必要的公务。
每每外臣有事求见,便如眼下光景,两道门都打开,外头声响大些, 内寝便能听个七七八八。
最开始兰心还阖过门,但蔺稷说就开着。没提缘故, 自己心里头清楚,大抵这样觉得离她近些。
“太尉府中事,解决了?”蔺稷见他假肢未装, 面具未戴,复了本来面貌。
“嗯,多谢陛下给臣机会。”
承明从长街过来, 一心都是隋棠染病的事, 然真到了跟前, 又觉唐突。
这等事,他完全可以在尚书台问恩师便可,三两句话就可以问清楚的, 何必走这一遭。然自朔康十年他在她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心意后,至今已有三年未见她。心底深处见她一面的愿望尤为强烈。直走到宫门口,夹杂着雨丝的风迎面吹拂。五月天里,潮湿又气闷,他方腾出两分理智。
他在阊阖门前停下过,但还是踏入了宫城;又在章台殿门前徘徊过,犹豫再三向黄门开了口;在等待蔺稷出来的时候心跳加速过,直到
此刻人就在眼前却又不再问出口。沉默许久,得来了蔺稷率先打破沉寂的问话。
蔺稷这一问格外好,将他的思绪带了起来。
他有些抱歉地看向他,“是臣疏忽了,臣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
洛阳高门,多来都认得他,乃何珣幼子。
他如此身份,当今时下若是一介白衣尚且好说,,但如今在朝中行走,还在高位上,只怕多惹风波。承明前后想来,懊恼不已,“长街人不多,和臣近身接触的一是贴皇榜的侍卫,二来便是这会传话的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