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于是我只好赶在暴力事件发生前插话,放下手里的抹布,在洗洁剂酸涩的柠檬香气里,对着那对通红的耳廓报上姓名。
  我是长谷川叶良。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如果记忆能够定格,必定有一瞬属于此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起伏的山脉,青黛色的薄雾在天边绘制出连绵不断的曲线,冬日特有的暗青色的天际沉沉地压下来,飞驰的林涛包裹着公路,梦里记不住人名的男孩已长成驾驶位上侧颜清俊的青年,而后排传来的轻笑声也比记忆中的更加内敛。“醒了?”萩原问。我含糊地答一声,拨开身上不知道是谁的外套,转头看向窗外,车子正好在路口拐过一个弯,缓缓驶下高速,起伏的山脉变作了低矮的城镇。
  “到了,”松田说,懒洋洋的语调,“群马县。”
  第3章 热浪
  群马县坐拥上毛三山,从来山高路险,近年来更以九曲十八弯的□□夹弯车道闻名于赛车圈。对我们而言其实不算全盘陌生,萩原刚拿到驾照的时期没少过来磨练车技,而且充分发挥自己的交际花体质。不多时就和本地的车队结下深情厚谊,以至于后来他屡次被邀请加入,可惜公务员系统严禁兼职,赛车梦最后也就成了说说而已。
  大约是正午时分我们在城镇边缘停车。松田订的旅馆是私人民宿,小本经营,老板为人朴素,刚应了门就看见松田一身黑西装,头戴墨镜脸色不善地进场,难免要被吓一跳,视线投向下一位,花美男萩原大病初愈,苍白着脸活像被绑票的人质。顿时被吓第二跳,我不得不赶在他拿起电话报警之前从两人中间挤过去,站在柜台前拿出专业歌手面见粉丝款专用微笑:“办理入住,谢谢。”
  在一左一右两大门神夹击下,不足一米七的我显然看起来要平易近人许多,老板松了口气,办理入住的全程都将目光放在我脸上,看来看去终于看出点端倪,把房卡递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多嘴:“有没有人说过您长得有些像那位……”
  “藤泽叶琉,最近很火的歌手。”我面不改色地报出艺名,出道时因为本名太没有女性气质而被经纪人强行更换,倒培训出我现在把真名当假名用的厚脸皮,“许多人说过,可惜我没有那么好的嗓音。您是她的粉丝吗?”
  年近五十的大叔没有追星的狂热爱好,闻言笑了笑:“不,是我女儿喜欢,房间里堆的都是专辑和海报,看得多了我也能认清人脸,就是偶尔记不住人名。”
  “原来如此,她是高中生?”
  老板摇头:“大学生,现在在东京上学,将来也准备在那里工作。”说到这里难免露出些怀念,“我也很久没见她了,不知道还好不好。”
  听得出是上了年纪的人会特有的伤感,就当作是替粉丝分忧,我站在前台和老板硬聊了十分钟,从他女儿喜欢的专辑扯到如今大城市年轻人生活不易,期间在身后扮演塑雕的两人拿了房卡上去放行李,然后又下来把我的箱子也扛了上去,第三次回到前台时我终于和老板聊到尾声。对方似乎少有和人闲扯的机会,兴奋起来话匣子收不住,临了还提起这几天群马县来了外地车队对本地车队踢馆,双方约在明天晚上榛名山顶一决雌雄,勉强也算个本地特产。如果有兴趣,他可以帮忙打声招呼让我们去围观。
  从楼梯上下来的萩原听到最后一句,登时笑得眉眼弯弯。但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跟在身后的松田按着头押送出了门,我赶紧朝老板笑笑,说先和朋友出去吃饭,匆匆忙忙将对话收尾,然后一头扎入了门外的冷空气中。
  “太过分了小阵平,”出门就听见萩原的抱怨,“我也没有要说什么。”
  “反正你一看到公路就丢魂,”松田不为所动,“骨头散得和盘豆腐似的就别想了。”
  萩原委屈巴巴:“只是看看也不行?”
  “相信萩原研二会只去看看的人举手,”我面无表情地棒读,“三二一好没有。”
  我们都不相信萩原研二对赛车能忍住只是看看,正如我们都不放心把松田阵平和最新款的家用电器单独扔在一个房间里。也许进入社会工作一年之后他们都有了长足的长进。但追本溯源,我对他们的狂热程度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小学四年级。
  如果当时的气象台报道没错,那是前后五年里最热的一个暑假,阳光将柏油路烤得灼热而黏腻,粘在鞋底有胶着的触感,我抱着弓道社下学期的社团预算表从家里出发,抵达萩原家时已经是汗流浃背,头顶的发丝烫得可以煎鸡蛋,隐约能感到皮肤热得不正常,以至于萩原千速打开大门,见我第一眼就惊呼出声:“怎么不带伞?”
  太阳晒得头脑发晕,我反应迟缓:“啊?”
  “轻微晒伤,”她急切地道,敞开房门拉我进客厅,又转身朝厨房走,“我记得家里还有冰袋,你坐在这里等一下。”
  体育系社团无论男女解决起外伤都是一把好手,几分钟后萩原千速去而复返,手里的冰袋用毛巾包了几层,递过来贴到我的脸上。记忆中的画面从这一刻才开始清明——日光,蝉鸣,客厅里呼啦啦转圈的电风扇,木地板有暴晒过的味道,后院依稀传来叮当作响声,我撑着迟钝的大脑,转头向外看:“院子里怎么了?”
  埋头翻阅表格的前辈心不在焉,过了几秒才接上话:“是阵平和研二。前两天汽修厂收了台废车,爸爸说基本上已经修不动了,准备拆开回收利用,但那两个孩子有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
  “阵平觉得那车还有救,研二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动了爸爸,说可以等他们到暑假结束。不过毕竟是老化的车了,即使修好了也没法安心上路,最后应该还是要拆掉。”
  “也就是说,”我总结,“他俩决定为一辆注定被拆的车搭上整个暑假,还在这种天气?”
  “就是那样的人吧,他们俩。”
  带来的纸张一页页翻过去,红笔在满满当当的表格划下深痕,萩原千速抬起头,和我看向同一处,光线将她的瞳色映得剔透,模糊地能看出一点笑:“稍微有点羡慕也说不定。”
  我没再接话,也许是不必问清,心底早已朦朦胧胧地知道答案。放假前弓道社为暑假是否进行集体加训召开的会议,由教导主任亲自督阵,主要议题是难得在地区赛上打出亚军的好成绩。如果这批正选队员愿意加把劲,不难想象来年我们有机会冲击冠军,教练在上面讲得心潮澎湃,底下的队员却大多听得心不在焉,比起枯燥乏味的训练,一遍一遍在道场里拉扯皮筋,难耐的酷暑下纹丝不动地修正站姿,暑假分明可以过得更精彩,更轻松,也更合心意。
  投票采取不记名制,最终结果不出所料,十四比三,两票弃权,压倒性的否决。我收拾好东西离开时正好瞥到六年级的社长脸色黯然,旁边的萩原千速抬起手,安慰似的搭上她的肩膀,有风穿堂而过,撩起的发丝遮住了表情。
  当时不觉如何,现下却觉得莫名心虚。
  手上的冰袋融化大半,我借机从埋头于表格的前辈身边走开,目标却不是冷藏室,脚下转了几个弯绕到后院入口,隔着透明的玻璃也能看清,宽敞的半圆形庭院里停着辆老式的面包车,车头和车底分别塞着眼熟的身影,毛巾绑在额头,短袖撸起袖口,裸露在外的肌肤已被晒成赤红。可想而知如果放任发展,等暑假过去,开学我将在教室里看见两块人形黑炭。
  但这显然不是他们在意的主要问题。
  夏日昼长,我伸手按上玻璃的门扉,阳光烙入掌纹,不经意间烫了手心。
  暑假剩余四分之三,我将其中的一半花在了萩原家。有时借口给弓道社跑腿,有时是直接上门,横竖理由并不重要,日历在窗台上一页页翻过去,我从隔着玻璃门围观,进展到偶尔去后院递个工具,再到拿本汽车修理手册陪着苦思冥想,松田阵平充当讲师,他说工具是简单的。但组合起来的构造又不一样,不能总用同一个公式去套,枯燥的讲解挟着让人融化的热度兜头而下,我许多次晃神,以为自己还在数学课堂。
  萩原研二比起来贴心得多,也许是一开始就明白我对汽修毫无兴趣,多数时候他充当一种缓和空气的角色,陪松田讨论难点,动静过大时对被扰民的邻居道歉,也在我暴走的边缘冒出来,用毫无紧张感的笑脸说要不要一起吃西瓜。没人会在夏天和西瓜过不去,于是三个人偃旗息鼓,坐在长廊下吐籽,清甜的汁液漫过味蕾,被拆解了一半的金属外壳在太阳底下接受暴晒。我盘着腿努力把自己缩在屋檐的阴影下,一边问你们干嘛不把它拆干净,看起来不是更清晰。松田在吃瓜的百忙之中对我冷哼,那也得拆得动啊。
  这话说的奇怪,我放下手里的瓜皮,你们拆不动吗?
  漫长的,漫长的安静。
  萩原研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我吐出一个音节: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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