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从那一刻起,我讨厌上了被留下的感觉。
  所以我拼了命地往前赶,不擅长讲话也要逼着自己开口学,真正踏出那一步后反而发觉没什么为难,大多数人只是需要一个守得住秘密的倾听对象,熟练掌握一些技巧就足够在很多人那里成为普通朋友,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可以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也在告别时能潇洒地挥手离去。
  至此所有多余的人际关系都处理完,后半学年我一股脑地扎进了题海堆里,日本学制两极分化,稀烂的有高中还闹不清织田信长姓甚名谁生平功绩,尖端的恨不得小学就上微积分,称得上学无止境,到实在念不下书的时候就给手机里为数不多的通讯人打电话,萩原千速提早我们两年毕业。如今在读国二,不管出于哪种角度,都是值得结交的情报来源。
  我于是断断续续地得知一些萩原家的情况,隔壁街区新开了一家大型车厂,知名企业注资,流水化办公,挤兑了萩原家部分生意,光靠几个熟客撑不下去,家里大人在考虑关门改作其他营生。
  果然是大事,但萩原千速讲述的口吻平淡,也许是因为生活中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倾诉,对朋友抹不开面子,对家里人又要装作乐观,讲给没什么机会碰面的我倒也算一种发泄,我不知道她是否从萩原或者松田那里得知我的真实态度,或许只是单纯觉得那也并不重要。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我们维持一段似有若无的感情联系,彼此从中各取所需。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我在刷题的同时把和萩原千速的通话当作娱乐项目,那厢的剧情高潮迭起,疑似八点档出品的言情剧场,松田用他一如既往不合时宜的敏锐直觉戳破了萩原研二的回避,二人共同上演放学后争吵,夜晚的街道上你追我逃三公里,气喘吁吁到一字一顿的互相告解,然后才重归于好,重归于好了也不让人省心,依然常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有什么秘密计划。我在这头听得目瞪口呆,抱着追搞笑漫画的心态跟萩原千速点播:记得告诉我后续。
  后续当然是有的。
  和萩原千速的最后一通电话打在录取放榜日,我挤在人潮汹涌的考生堆里艰难地从教师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附带城南中学入学手册及校方的欢迎礼,塞成满满两个袋子,各占一只手,只好把手机夹在肩膀处,发出的都是气音,我说千速姐这真不是个好时候,我没空周围人也多,等我到家给你电话。
  你会给个屁。说话的人却毫不客气,带着多日不见的熟悉火气:等你就只能等到神秘失踪吧。
  松田阵平?我试探着问。
  对面气势汹汹:啊?你有意见吗?
  也不是有意见,就怎么说呢……话到这里突然被对面打断,是另一道含着笑的嗓音:我找到她了,在这里在这里。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同样的声线,温暖清透:“在这里在这里。”
  肩膀被人搭上,我糊里糊涂地顺着力道转个身,就对上两张熟悉的脸,笑容明亮的和满脸不爽的,在拥挤的人潮背景下格外突出,我废了点劲找回自己的声带,发觉自己相当困惑:“你们是来找我的?”
  “因为小叶良根本不会来找我们嘛。”
  “不,也没那么严格……就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有需要的话我会找哦?”
  “呜哇——好冷漠。”
  “少和她废话,萩。”
  七嘴八舌,一如既往的混乱对话,最后由松田强行接过主导权,伸手抢过我的手机,挂断电话,耳边的声音终于只剩一道,他逼近我,恶狠狠地将两张白纸竖在我面前,a4大小,过于眼熟,数分钟前我还仔细看过,顶端一行大字「都立城南中学录取通知书」。
  “我考上了。”松田道,一字一顿,字正腔圆。
  “是我们考上了。”萩原纠正,然后才看我,“这下就有理由继续在一起了吧?”
  有什么理由,说到底这两张纸是认真的吗,难以置信。我瞪着眼前鲜红的校章,城南中学报录比低到十中取一,连我这一年都过得神经紧绷,难以想象两个成绩中游的人怎么在半年内跨越录取分数线。再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的两张脸果不其然挂上黑眼圈,该说什么,助人情结,还是英雄主义,我看起来真的那么像没朋友就活不下去的悲剧女主角吗,数十个问题一股脑地奔腾过脑海,最终却被萩原一句话打散,半长发的少年轻描淡写,眉眼透亮。
  “走吧,”他道,“我们回家。”
  我不太清楚这能不能归类为一次另类的吵架与和好。但那天的回家路确实走出了情人分手再复合的别扭感。假期漫长,领了录取通知书又无事可做,我们在半路绕行,领到的杂物堆在商场的储物柜,轻装简行去了游戏厅打街机,萩原指着模拟赛车给我介绍,这是油门这是刹车,好了可以上了。我一句骂人的话憋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旁边的松田就按了开局。
  速度踩上一百八十迈,屏幕上飞驰而过的画面确实有种将重担抛之脑后的快感,能幻视原野的风从耳边刮过,肾上腺素飙升,我从机器上下来时还嫌头重脚轻,出了游戏厅大门挂在马路边好久才缓回来,萩原研二在旁边乐不可支:“没想到小叶良晕车。”
  “晕的不是车,”我有气无力地摆手,“你们都长的什么耳朵,里面那么多杂音怎么忍下去的。”
  “忍不下去就吐出来,”再过去一个位置,松田背靠栏杆,仰头看天,一副浑不吝的模样,“总是憋着没好处。”
  其实说不上憋着,更多的是觉得提也无趣,无非是父母离异,拿到抚养权的父亲忙于工作,把我丢给年迈的奶奶托管。但老人家与这个年代相差太远,除了一日三餐外基本讲不到一起。于是有点心理阴影,不太适应长期的亲密关系。但一不影响正常生活二不影响未来前途,自己说出来都感觉像无病呻吟的矫情。
  “其实我对你们没有意见,对班上的大部分人也是,有些甚至可以说是喜欢,”我挂在栏杆上慢悠悠地为故事结尾,“但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我考上城南之后注定会渐行渐远,现实面前这点好恶很容易就会低头。”
  六年的经历压缩在几分钟内讲完,我不是个很好的叙述者,讲到最后也是无处安放的沉默。我们在便利店里买了冷饮,踏上回家的路,夕阳将影子拖得老长,光看地面竟有已经长大的错觉,让人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可以承担些什么。
  “才不矫情。”萩原冷不丁地说。
  “嗯?”
  “我不觉得是矫情,”他低着头道,“我不觉得小叶良说的现实论有错,但也不认为为此感到伤心就是矫情,可能最后做出的决定没法改变。但那点悲伤就是你和其他人的全部不同。”
  觉醒得更早,也更深处,比所有人都对感情二字更了如指掌的少年在那刻转过头,平静地宣布。
  “我不想当赛车手了。”
  第6章 雪山
  到群马县的第二天,我醒得极早。
  室内昏暗,拨开窗帘往远处看,天际还能瞥见将醒未醒的晨星。这情况在配合通告外出取景时也偶有发生,大约到了陌生地方睡不习惯,不过一般两三天后身体就能适应繁忙的日程。我没勉强自己再睡回去,而是翻出墙角充电的手机查看工作邮件。好歹是请了假,手机里的短信比起平日少了大半,剩下零碎几件,一封来自经纪人给我安排个人博客的更新任务,一封来自圈内认识的歌手邀请我为新曲和音,还有几封零碎对我这次休假的打探,我一路将未读邮件拉到底,最后一封独树一帜,只有一张录音棚的照片,署名是冈咲花凛。
  冈咲花凛,本名冈崎凛,同组合的另一位歌手,比起半路出家的我来说,是从小一根筋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也因此拥有同年龄段歌手中最嘹亮稳定的高音,粉丝在出道曲目底下评论,「花凛的声音是早起第一缕晨光般的惊艳」,底下高赞的回复,「叶琉则是陪伴你走过无尽长夜的温柔」。
  诚然我俩本身的性格都和这评价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侧面证明了我们声音的适配性,我缩在被子里调出对话框:“节目收录辛苦了。”
  没两秒得到回复。“旅游你也睡不安稳?”
  “凛不也早起。”
  “我是没睡。”对面字里行间透着疲惫,“还没录完,对面的嘉宾ng了一晚上,感觉话都听不明白,他高中怎么毕业的。”
  “可能是专门给艺人上的高中,那种靠出道作拿毕业证的。”
  “这样的人能有出道作就是奇迹了。”
  一如既往苛刻的评论,对方又留下一句「开始录制了」就结束对话。我在这头笑了笑,冈崎凛自小走的精英路子,文理体艺拿过的奖状累积起来比人还高,难免养成实力至上的习惯,初见时她特意选了个音乐教室,我刚进去就被迫跟着钢琴唱了四个八度,组合成员见面的场合气氛紧绷堪比新人面试,连经纪人都只是闲站在一旁,给手忙脚乱的我递毛巾。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