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啰嗦,”松田义正言辞道,“总之你给我负起责任来。”
我至今没能搞清楚怎么会有人让小学刚毕业的女生负责负得那么理所当然。但松田阵平从来就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比如在大多数人压根不会谈恋爱的时候对学姐一见钟情,又或者因为一时脑热就决定报考和本地区难度系数top1的学校。我因此被逼着开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助攻的生涯,具体工作犹如替松田阵平买花告白,帮他送礼物告白,在萩原千速落单时出其不意地告白……相信正常人都看出这些计划的漏洞所在了,被拒绝次数多达两位数后我不堪其扰,选择叫停。
“我觉得你这样不行。”我试图跟他讲道理,“两个星期内被拒绝十几次怎么想都是你的问题。”
“没有那种事,”松田本人信心满满,“机器也要实验几百次才能顺利运转,告白次数多了她总有一天会答应的。”
很难形容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欲言又止,我想说的是这位朋友按现在的趋势等开学后你和对方可能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还想着告白,果然勇气可嘉。但是这实话实说过于伤情面,而我是个心软的人,更重要的是萩原研二在背后拼命掐我的手腕让我不要笑出来。所以最后我只好搬出有史以来最为严肃的一张脸,说那预祝你成功。
说完这句话的半个月后,我接到萩原千速的电话,听筒那头扭扭捏捏,丝毫没有平时的英姿飒爽,蚊吟般的声音道。
——叶良,我好像恋爱了。
萩原千速给我打电话的理由很简单,她喜欢上一个同班同学,却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想法,没人想把悬而未定的恋情谈得举世皆知,擅长保守秘密的我便又一次成了最佳选项,手机邮件往来数十封,讲到兴头时萩原千速把照片发给我看。出乎意料,自小班花级花校花一路当上来的萩原千速的初恋不高也不帅,留低调的黑色短发,穿着打扮皆不出格,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容易注意到的类型。我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问千速姐到底看上他什么。萩原千速想了许久,她说不如我带你见见真人。
于是假期快末尾时我被萩原千速带着去见真人,她的借口是要给萩原研二挑升学贺礼。但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清楚男孩子的兴趣,因此找对方出来做参谋。理由绕成麻花般别扭,手段堪比松田阵平,我在旁边听得叹为观止,也许恋爱就是能让所有人都患得患失,丧失坦诚所必要的勇气。
但我还是没有发现这男生特殊在哪里,他是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一些。但仅仅如此似乎不足以让萩原千速动心,我跟着他们从商场一楼逛到五楼,又从五楼逛回一楼。直到萩原千速提出一起找个快餐店当中场休息也没看出半点粉红气氛,不由得边吃饭边反思到底是不是我天生没长那根弦,反思到一半手边的筷子滑落,我俯身到桌面下拾起,一抬眼,忽然满目眩晕。
春末回暖的气温,女孩穿短裙,男生穿短裤,光裸的膝盖不经意地靠在一起,半点不影响桌面上热烈的交谈,可谁都没有注意,只有安稳的触感自那一点无限放大,无须多言的默契,肌肤相贴也不觉冒犯的距离,似乎是实证,又似乎是多想,似是而非的感情在安静中逐渐明晰,我恍惚地坐正身体,对上视线却只换来萩原千速困惑的眼神。
“怎么了?”她问。
我讷讷地答:“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对松田提起而已。
幼儿园结业时收到教师评价,长谷川同学很成熟,懂得处理周遭关系。但这次是真的遇到难题,接连被拒好歹还有些对方只是不想谈恋爱的借口用以自欺欺人,可眼下萩原千速分明早已对某人一往情深。干脆利落地掐灭希望和放任追求者日复一日地白费精力,到底哪种才更仁慈,并不是没有恋爱经历的我能够随意评判。
三天后我约松田在河岸见面,背景是三月末将落未落的樱花,一阵风动就能下起扑簌簌的花瓣雨,绚烂得无以复加,松田阵平显然被这阵势惊到,一双眼睛期期艾艾地看着我,全然没了平时的洒脱,而我无暇顾及,庄严肃穆地摆正神态,讲我有一个问题,你一定想清楚了老实回答,这将影响到你下半辈子的幸福——
“恋爱对你来说是什么?”
几秒的安静,松田拍着胸口连连顺气:“吓死了,还以为你要跟我告白。”
“闭嘴,给我老实回答。”
“我闭嘴怎么回答,”气氛回归平时的拌嘴,他困扰地揉着自己的后脑,“但你提的这什么鬼问题……”
“那我换一个,”我手心紧张得发汗,莫名不敢与他对视,于是垂眸,“如果你的恋情注定没有结果,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千速姐吗?”
这问题就变得实在很多,至少扯进了一个我们都熟知也和眼下情况千丝万缕的名字,松田微微蹙起眉,半晌不答,只有我在一路走高的心跳声中反复锤问自己是否将问题提得太直接,让他猜到了什么。如果有还能不能做些补救,思维奔腾到这里时对面总算开口,却是困扰的口吻。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像对你来说,做事一定要有结果。”
我哑然:“没有结果为什么要努力。”
松田眉间的纹路登时更深了一些,小时候他的情绪很容易读懂,甚至不用费心体会,他就是打算跟我掰扯清楚。
“我喜欢拆解,但从来也没因此得到过什么好处,经常被家里骂还差不多;萩他喜欢车,但以后既不打算做赛车手也不打算开修车厂,这辈子也许只能做个发烧友,还是极度烧钱的那种。”他数过去,粗枝大叶的人也能在此刻梳理得有条有理,“我不会说完全没期待过回应,被千速姐明确拒绝我还是会拖你俩出来吹风。但比那个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喜欢她。无论结果如何,我就没打算过要放弃,说到底——”
骤然风起,把他不羁的结尾一起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
“喜欢又不要钱。”
他说的对。
许多年之后我回忆这一幕,河道下传来孩童肆意的喧嚷,商业街上飘荡着甜品香气也是免费的。松田阵平送我的笑脸更是泛滥到取之不尽,也许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与收获的等价交换。但此刻的心情却当真来得毫不费力,它更像是某个时刻上帝脑子搭错了弦,决定信手往我墨守陈规的人生里倾倒一滴水彩,坠成滚烫的温柔,从此刻在心底。
那年我十二岁。
心理学说,我已经能够动心。
第8章 悬崖
8.
我把以上事件讲给二十二岁的松田阵平听时仍然选择狡猾地省略最后几行,只针对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自己的初恋究竟溃败在何时加以大肆嘲笑。直到萩原研二终于和下面的人打完招呼回来,对着原地气炸的机动队王牌和毫无风度的热门歌手花费十分钟弄清前因后果,顿时哭笑不得。
“别欺负小阵平啊。”他无奈地道。
“没关系,”我毫无诚意地答,“小阵平心胸宽广不会跟我计较,下山后还会给我买鲷鱼烧修复友情。”
“原来如此,”萩原打蛇棍随上,“不愧是小阵平,果然宽宏大量他日必成大器,所以我的那份也拜托你了。”
留下被调戏的松田咬牙切齿:“你们俩是不是真的当我傻?”
他长相属于浓墨重彩的一挂,生起气来更是令人生畏。但对于熟悉他脾气的人却没有丝毫杀伤力,就比如说现在。“怎么会,谁敢瞧不起我们小阵平,”我轻车熟路地回,踩着雪地从旁边路过,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
“走啦,下山请你吃鲷鱼烧。”
就这样,两个正常人和一个傻子一起下山去买鲷鱼烧。流动的摊位设在半山腰的神社门口,做的便是出入参拜者的生意,正午时分人流旺些,我排了十几分钟才拿到,走出队列左右一看。果不其然见到俩人民警察光天化日下在道边制造有害气体。
“你俩早晚死于肺癌。”
我走过去,把提着的袋子一人扔了一个,才在他们手忙脚乱地熄灭烟头的动作里接上话题:“在说什么?”
松田到底比在住院病房横了半个多月的人动作利落些,很快毁尸灭迹完毕,拿起鲷鱼烧啃了一口,含糊地答:“问他和车队聊得怎么样。”
“哦……”我转向另一边,“怎么样?”
“也没什么,说是外地来挑衅,但双方也没什么非要解决不可的矛盾,纯粹的技术较量而已,”萩原道,拿着袋子不急着吃,像是暖手般捧在掌心,“我还在担心没人看着给警署那边添麻烦怎么办,现在看来应该是出不了大事。”
“交通安全还不算大事吗?”松田问。
“会有人确认全程路况的,”萩原轻巧地笑一笑,“车队也有十几年了,经验丰富,不会把路过的无关人等扯进来的。”
那赛车手本人呢?
我想问,又闭上嘴,低头咬了一口手中的甜品面皮,大抵是清楚追问下去会得到什么答案。眼前这两个男的,十八岁时偷偷学会抽烟,十九岁在大学联谊里隐瞒年龄喝了第一罐啤酒,从来无法想象他们真的安分守己地活在世俗规定的框架之内,拆弹走钢丝,飙车过吊桥。归根结底不过做事担责,自业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