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车队的人也这么说,”他脸色被冷风冻得苍白,有气无力地笑一下,“但……摔下去的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抬起头,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抱歉。”
  “没事,您的判断是正确的。”秋山反倒宽慰起我来,“我不是擅长运动的类型,冷静下来考虑,当时下去了也只是增加负担而已。”
  此言不虚,他看起来更像是本科时那些文学院的男生,温和有礼,措辞谈吐都保留三分余地。但对不够了解的人评头论足是不恰当的,我便让话题悬在这里。车厢中只剩呼吸声,黑暗被树影拉长得无孔不入,又一盏路灯与我们擦肩而过时秋山才开口:“前面左转,是急弯,压一下速度,过去后再左转。”
  我依言照做。萩原没选错人,秋山是个极好的向导。尤其在这种树影遮天蔽日,信号时断时续的山路里,他细心熟记每条岔路,通过的要点,需要避让的障碍,也有足够的果断,在一个上坡时倾身过来扶住方向盘的角度,让车辆在极窄的弯道平滑地拐过,才退回去,轻声说了句「失礼」。
  车子顺利地越过小路,在半山腰的平台停下,左侧望出去是起伏的山峦,右侧则是城镇密布的灯光,空气一时静极,能隐约听到山下搜索的呼喊。
  “果然人不可貌相。”停稳后我道,“不愧是车队的人。”
  “只是熟练罢了,”秋山平静地答,也许是听多了类似的评语,“我对赛车没那么着迷,一开始也只是陪朋友来而已。”
  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很难不多想,“就是刚刚出事的那位?”
  少许的沉默,秋山苦笑起来:“不愧是萩原先生的朋友,真是敏锐……”他吸一口气,又用紧绷的面色把它吐出去,“我现在没法不去想这件事。”
  我在这个时候察觉萩原把他送来和我作伴大概有某种深意。毕竟学生时代长谷川叶良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所有人的情绪垃圾桶,耐心,共情,守密,我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以至于高考三方会谈时老师一度推荐我去当保育员,一份对学历和分数要求不高又有保障的工作,可以想像当时班主任的百般费心,只可惜我最后辜负了这份好意。
  山上孤寒,夜色中林涛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有压迫的窒息感,身边的大学男生衣着单薄,似乎随时都会被深林吞噬,我想了想,从后座翻出两瓶果汁,用作挽留。
  “这有点黑,”我说,“不急的话陪我坐一会吧。”
  秋山看起来有点惊讶,但还是点头说好。我开了随车音响,万幸松田往里放的最后一张碟是蓝调,随性舒适的旋律于黑暗中起伏,我们随意地提起一些话题,从萩原到车队到秋山的朋友,他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却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对方是更为张扬而热烈的那个,凡事有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勇气,现在想来是长处也是不足,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樱花盛极必衰,想必人也如是。
  讲到这里他沉默,情绪铺满了车厢的每一寸角落,许久之后才化为声音落到实处:“我不想成为阻碍,但也不想赛车带走那个人,像今晚一样。”
  “如果是长谷川小姐,会怎么做呢?”他最后问道。
  我缓慢地抬手,指尖抚过方向盘。类似的问题从萩原入院的第一天起我就反复叩问自己。如果这个行业真的这么危险是否应该出手阻拦。可萩原虽然好说话却不是在大事上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类型,而比起他来说更难办的是松田,从小就对拆解的家伙找到自己的天职。作为友人除了祝福实在说不出其他的话语。
  但我确实无法接受他们消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
  “其实你都有答案了吧。”
  我将皮质的磨砂感刻印在指腹:“这种事旁人说来总是轻描淡写,但你早就自己做出了选择。我刚说了,你的技术,经验,实力,毫无疑问已经是车队的人。”
  “你放不下的,就只能跟他去。”
  话说出口的瞬间也有些犹豫,友情这种东西是否需要上升到生死相随的地步。但生命中终究有些人是不一样的,至少此刻车厢内无人提出异议,山风在林间细细低喃,身边的人温和地笑一笑。
  “不愧是萩原先生的朋友。”他重复道。
  “我当你在夸我了。”
  剩下的时间在一种奇异的安宁中度过,果汁还剩半瓶时我听见下方的车道上响起汽笛声,顺势坐直。果不其然几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开了上来,后座走下两个人影。秋山夜视比我还强些:“看来是搜寻结束了。”他道。
  我们下车去交换情报,得到的结果比预想中好些,人找到了,现场诊断多处骨折,似乎有脑震荡症状,出血量略大。但车改装后的防震不错,搜救又及时,所以还有生还的可能。送萩原和松田过来的同是车队成员,打的就是送完人就接秋山去医院的主意。漆黑的山上不是叙旧的地点,几个人就此道别,我刚打算回车上点火,就看见松田从面包车后座把三人份的行李箱也拿了下来。
  面包车轰隆隆地开走,留下三个人和三堆行李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我问。
  松田满脸一言难尽,指指萩原:“这家伙涉嫌对重大交通隐患知情不报,隐瞒风险,真的追究起来要写渎职报告的那种。警局的人也不想真把刚帮了大忙的家伙送上内审。所以就当不知道,叫我们赶快离开本地。”
  “他不是停职期吗?帮人还帮出麻烦来了,”我顿时头疼,“我可不开夜车,这路上来就很难开了。”
  “那就不开。”罪魁祸首倒一脸轻松,转头去看平台下的灯火楼宇,“在这里等日出也不错。”
  这当真是神奇的一天,我以出门爬山开头,却以被当地警署驱逐出境结尾,现在还不得不和两个男人缩在一辆车里等着看六个小时后的日出。好在两个男人的绅士风度还没全都还给学校老师,分析情况后慷慨地把后座让给唯一的女性补眠。不过车上总归睡不安稳,几个小时意识沉沉浮浮,最后是被电话铃声惊醒。
  我用手梳着头发坐起身,只来得及捕捉到萩原拿着手机下车,另一侧的松田看起来状态没比我好多少:“看来警校不教在车上怎么安心睡觉。”
  “啰嗦,你不在的话我就抽烟过夜,更清醒。”
  互相抱怨也无济于事,索性远处的天际已由墨蓝转淡。我放弃睡回去的念头,开门下车,身后传来同样的开关门声,萩原站在平台边缘附近合上手机,见我们出门,就轻轻招了招手。
  “秋山的电话,那边确认脱离生命危险了。”他汇报,着意看了看我,“他让我朝你道谢,说你昨天的话给了他很多启发。”
  “不愧是长谷川相谈室,”松田打着哈欠评价,“稳定发挥。”
  “我怎么不记得我干过那个。”我伸手戳在他脸上让他闭嘴,又转头看另一个,“还有你,故意的吧,把他送过来。”
  萩原讨饶般双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抱歉抱歉,当时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我倒也没有多恼火:“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换了谁都会上心。”
  “从小到大的朋友?他这么告诉你的?”
  “不是吗?”
  我歪着头问,那些沉郁在昨夜的感情太过隐秘,至少于我而言,只有同样经历的人能感同身受。遥远的地平线处泛出的暖光,日出时天空短暂地被映成赤红,我眯起眼睛,准备迎接刺破混沌的晨曦。
  如同这将落下的日光一般鲜明,萩原研二悠然地开口。
  “是女友啦。”
  如此笃定。
  第10章 番外·松田阵平
  上国中时松田阵平最常被问一个问题,萩原研二和长谷川叶良在交往吗?提问者往往是其中某一方的追求者,在问题后附加许多个人滤镜浓厚的主观细节。比如他们相互熟识,长相般配,性格有趣,是人群的中心,又讲他们婉拒每一个追求者,不和任何异性保持朋友以上的关系,却时不时私下聚在一起渡过假期,捕风捉影的事也能越说越觉得没有希望,只好抓着松田像抓着救命稻草。
  松田本人当时忙着单恋萩原千速,对同级生间的暗潮涌动说到底是漠不关心,只时不时会觉得流言太过,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人,关系中没有谁更偏向谁,任何两人单独出行的机会都不少见,同级生却还只是盯着其中一对组合肆意发散。足见流言之威。
  然而真要察觉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们念到国二时遇上校园风貌整顿,学校大张旗鼓地重新规划绿化面积,把教学楼后方的水泥路全部翻新,分出一半用作花草栽培,并给全校各个班级划分地块,培养学生的动手实践能力。消息传到他们班时已经有些迟了,临近的几块地提前被其他班预订了容易成活的品种,为方便学校评分,相邻地块显然不好重复栽种,众人对着剩余选项愁眉苦脸之际,忽然旁边传来慢条斯理的声音,说不如我们种矢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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