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听不清,像有人在家里练习卧推,凭这可判断不出房内情况,不过好在房门没关牢,露出一丝缝隙,能瞥见录像带的盒子散落在地板上,再往里面一点,两颗专心致志的人头,视线黏在墙上,投影机在墙面上投放出一些画面,纠缠的人影,耸动的曲线,雪白的酮体。
大脑在瞬间拉响警报,可视线却更快,下滑,垃圾桶里团成一团的纸巾有了别样的意味,这时才发觉那喘息中的煽情,和体育课听到的振奋不同。即使刻意忽略也粘腻着钻入骨膜,撩拨得人心脏发麻,手脚酸软,眼眶与耳根一同泛起热潮,我在走廊里僵直三秒钟。但三秒钟足以让我看清许多不必要的细节,然后踉踉跄跄往回跑,没顾得上脚步声在身后回荡。
冲到楼梯下时才隐约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无法回应,心脏跳得像是一开口就要从胸口跃出来,记忆中的画面从那一刻起化成模糊的白炽,等到我跑回家,跌跌撞撞地拿钥匙开门,冲进房间滑落在地板上才终于重新续上,我抱紧蜷缩的身躯,双臂微微发颤,视线从被遮挡的缝隙中窥出去,瞥见地板上倒映的光线,和脚边碎裂的液滴。
咸湿,温热,和哭泣时相似,说不上有多伤心,却也心知肚明从此一切都不同,是无可挽回的失去。
十年之后,我已经能省略人名地点,对亲近的女性朋友把它描绘成史上最糟糕生理教育启蒙。然后在充斥着黄段子的夜谈里当作笑料一笑而过,并痛心疾首地开地图炮:男人过了十二岁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但在当时我的反应远不止如此,隔天上学我特意挑了早一班电车,避免一大早见面的尴尬,下课也坚决窝在教室里,生怕刚一露头就在走廊上和两张熟悉的面孔来个狭路相逢。到时候很难讲我会不会临时起意从窗台一跃而下,或者干脆把他俩打包扔下去。
但这自欺欺人的行为并没能持续多久,周三的联合体育课,无法回避,我坐在远离球场的树荫底下,花坛侧向来四下无人。除了一双停留在我面前的白色运动鞋。往上看,多日不见的温润眼瞳,柔顺的黑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勾勒出有些苦闷的神情。再逃避下去未免太过,我咬了咬唇,讷讷地出声。
“就你一个?”
“嗯……两个人一起的话,你会害怕吧。”
没有办法反驳,第一反应确实是恐慌的,为某个未知的领域。我重新垂下眼,缓缓地吐气,树影和光斑在地面上摇曳着,能模糊听见远处人群吵闹的声音。
半晌。
“对不起。”
“抱歉。”
两道声线撞在一起,紧跟着一个些微的停顿。
“那个……”
“我说……”
仍旧是彼此打架。我只好抬头,对面的萩原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嘴,见我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才问:“我以为你有生气。”
不至于,要不是我自己打着冒然拜访的主意也不会有这么一场意外,非要说的话,“下次,”我讲得艰难,“锁好门吧。”
“嗯……抱歉。”他又说。
为这点事来来回回地追究责任也没有什么意义,我草率地点头,当作对歉意的照单全收,那大概是自然的事情,我对自己说,生老病死,食色性也,天经地义。
却始终多了份隔阂的疏远,像那天放学后被女生团团围住的萩原,像三月的樱花下坦诚心意的松田,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拉开距离,意识到时连追究都觉得无从问起。我不自在地动了动腿,用鞋底磨蹭着脚下的石子路,企图理清思路:“研二也对那些事情好奇?”
“好奇。”
难得一见,萩原研二没有用含糊的说法,直截了当:“前两个星期被社团的前辈塞了录像带当慰问品。虽然强撑着没表现出好奇的样子,一直在家里放了好多天。但是那天爸妈和姐姐都出去了,还是没忍住拿出来看了。”
这场景倒不难想象,升上国中的女生话题里也不可避免地加上了出色的异性,不过大多谈论得更委婉,最露骨的一次也不过是听说社团三年级的学姐和初恋意外接吻,那日花道社的花枝齐齐插得七扭八歪,面色通红的女生们手下是纠缠不清的恋心。
“像笨蛋一样。”我说。
“啊哈……”他苦笑着叹气,“果然会这么想?”
“不是说你。”
可能这个年纪人人都是笨蛋,跌跌撞撞试图模仿大人的幼童,却不解其中含义。录像带,插花,放学后的走廊,萩原千速打来的电话,松田阵平扯着我的领子说你给我负责,碎片般的情景在脑海中上下翻飞,纯粹的恋意和肉欲之间似乎是没有关系的,似乎又是有关系的,只是答案还没人理清。
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能真正理清。
我没讲完后半句话,萩原却善解人意,一同走过足够长的时间,一个眼神也能说明很多,冗长的沉默里他无声地笑一笑,绷紧的肩背松弛下来,他指指我旁边的位置。
“我能坐下吗?”
他问,却像已经知道了答复,我点点头,于是他落座,不经意地隔开三十厘米的间距,比之前稍远。但也不至于说成冷淡,许多细节上他是贴心的,秀丽的眉眼烘托出无害的神情,声音拖长像软绵绵的海绵,让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恋爱,”他用那种柔软的语调道,“果然是件好事吧。”
“这种事,问我不如去问阵平。”
“小阵平那个真的能叫恋爱吗?”
“不叫吗?”
我意外,转脸去看:“你都没有喜欢的人。”
言外之意是初恋都没有的人对恋爱有何高见,萩原顺利接收到潜台词,然后失笑,“虽然是这样,”他讲,“小阵平看起来很坚定,对一个对象执着,说姐姐和别人不同,是他眼中的特殊,不必多虑也能够确定,他讲得那么信誓旦旦,所以我们都信了。”
“但是。”
树影洒下斑驳的碎光,他双臂按住花坛边缘,前倾身体,额前的碎发随之一晃,侧过脸来,露出清透的瞳孔,目光直率地与我对视,像要看穿人心。
“但是我总觉得恋爱不仅如此。”
始终他是敏锐的,在感情上得天独厚,降生之时就无师自通地懂得身边每个人的心情,也因此在许多人那里成为遥不可及的憧憬对象,越是待人亲切就越有难以触摸的疏远感。所以我才在最初遇见时对他无从下手。毕竟人际交往上的虚浮技巧在萩原研二那里并不通行。直到萩原千速在背后猛推一把,强行缩短距离,才勉强有了交集。
可靠外力得来的关系并不牢固,萩原千速不会永远都在,而从妈妈离开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世界上想要什么,都只能自己争取。
于是,在那个快到三十度的初夏,越过骤然拉开的三十厘米,我伸手,带着些许的颤抖和不安,将掌心贴上他的侧脸,发觉那白瓷的肌肤与我有同样的热意。
“那么,”我问,“要不要和我练习?”
第13章 威胁
12.
度假山庄建在郊区,稍远一些就是津轻海峡,从滑雪场的顶端往下望,能隐约瞥见远处的海平线,近景则是连绵不绝的大片雪地。我们在午饭后收拾齐整乘缆车登上山,在雪道入口听引导员讲解注意事项,无非是初学者先去教学场,护具穿戴整齐,所有人记牢求救信号,不要擅自滑出滑雪场界线……对于老手来说可听可不听,萩原就低下头来压低声音讲话。
“小叶良什么时候学会的滑雪?”他问。
气息喷在耳朵上,有些刺痒,我避了避:“刚出道时为了博人眼球参加过一个极限运动的综艺节目,正好撞上滑雪挑战那期。”
萩原讶然:“是吗?可是我完全没看到。”
“因为没播出,”我平静地答,“开拍那天临时空降了一组当红偶像,为了保证节目总时长不超,我们的名额直接被砍了。”
“哈?”一旁的松田侧目,“还能这样?”
“那时候没人气,很常见的。”
现在想起来就有几分如水的平淡了。几个月后我们单曲爆冷,冲上当季热销榜,各类商演邀约纷至沓来,时间表像所有的当红艺人一样,十天一小修半月一大改,这才明白各有各的不易,当初空降也未必是有意挤占他人生存空间。仅仅是这个行业的快节奏让所有人都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偶尔脱落的一两个齿轮也只是无可奈何。
松田言语中还有几分不服气:“所以呢?你们就灰溜溜地走了?”
“哪能呢。”
我道,有和青梅竹马如出一辙的厚脸皮:“人都到现场了,而且当时我和凛的时间表也没那么满。所以听说不用拍节目,两个人就直接去蹭节目组的酒店和场地,权当公费滑雪,也算没白来。”
这结尾说出来大抵还算解气,松田脸上痛快不少,恰逢前方讲解完,人潮开始朝着入口涌动,公共雪道严禁一切障碍物,目之所及便是大片的莹白,看久了有些眩晕,我调整了一下护目镜,将雪杖插进地里,听见萩原轻松地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