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纵然心有不满,这也已经是目前的最佳选项。
我从一开始就没凑到人堆里,而是在窗边挑了个位置坐下,已是晚上七点,最后一丝天光自山峰上消失,群山在低谷投下化不开的墨色,大厅的灯光随着散开的人群依次点亮,散播出安宁感,手机上信号失效,我正致力于将自带的消消乐打通关,两位似乎终于收集到足够情报的现役警察就一左一右地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占满了这不大的一角。
“辛苦了。”我毫无诚意地搭腔,顺便看了一眼松田嘴上的烟卷,“不许点,虽然现状是很让人烦躁。”
“不会点的,”明显烟瘾犯了的家伙嘴硬,倒是乖乖将烟卷拿下来,夹在指间,“真够呛。”
“运气不好也没办法吧。”萩原道,“只有小叶良麻烦一点。”
冷不丁被人点名,我抬一抬视线:“嗯?”
“我说工作啦。”
“哦,”视线低回去,“三天不出现是有点过分,不过想也没用,出去再找理由描补就好。”
只是扰乱过一次的思路却没那么容易续上,眼见着这一局的倒计时已经快见底,我索性放下手机,将注意力重新扯回屋内,车上见过的游客大多生分,两三作堆,各自为营,而身上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则走动得勤快些,不时交换着谈话对象,领队同时照顾着两方人马,忙得脚不沾地。一会从仓库中取出大堆毯子充当被褥,一会又从员工休息区拿出几幅扑克牌,张罗有兴趣的人加入牌堆,可见是也怕气氛太僵。这番努力卓有成效,至少在我抬头的间隙里,就有两三个无所事事的游客挤了过去。我在扶手椅里伸个懒腰,左右看看。
“你们不去?凭你们出老千的技术能赢一晚上吧。”
“为什么说的我们好像很恶劣一样……”
萩原无奈,同样转脸去看人群聚集起来的房间正中,碍事的椅子被搬开,十几个人也能围一大桌,天花板上投射的橙黄光线落入他眼里,附赠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嘛,这次就算了。”
他不愿直说的时候,追问也没有意义。我抱着毯子缩进座位,毛绒的制品遮住半边视野,只听见牌堆附近人声渐高,热火朝天,有人嚷着把烧烤用的壁炉点起来,一窗之隔是呼啸的北风,似乎和屋内毫无关系,我将头抵在玻璃上,满天的风雪尽收眼底。
“我先睡了。”
这样嘀咕道,两边便传来示意知晓的喉音,合上眼睛,在意识滚落进黑甜的梦境前,似乎听见有人说。
“晚安。”
一夜无话。
隔日晨起,我永远在旅行时发作的早起癖再次扰乱睡眠,睁开眼时大厅里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堆人。看样子后半夜闹得相当晚,不少人无所顾忌地在地板上打了地铺,拼在一起的桌面上堆满了快餐盒,纸巾,咖啡杯,甚至还有几个拉花礼炮,这些废弃物间彼此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任何突如其来的外力都将导致一阵连锁的崩塌。我小心翼翼地跨过这些碍手碍脚的障碍物,艰难程度不亚于综艺节目那些特意整蛊人的机关,好容易跋涉到门口,将大门推出一条缝隙,才得以闪身而出。
今天比昨日天气好些,太阳还未出现,半边天已经透出明亮的色泽,不过领队的估计还是乐观,一夜过去,山庄那边仍然毫无动静,我凝神细听,空旷的峡谷内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周末两天大多比工作日松懈,如此看来大概真的要在这里待到周一早上。
我想到这里时背后再次传来门缝的吱呀声,扭过头,昨天晚上就开始犯烟瘾的男人一脸睡眠不足地钻了出来。
“早。”我说,“出来抽烟?”
松田大抵是困得狠了,不说话,只从衣袋里翻出打火机,滑动两下,点燃烟卷,他深吸一口,让青灰的烟雾随着呼吸排出,才道:“嗯,昨天和萩原守夜来着。”
“守夜?为什么?”
“有些点对不上。”
似乎遇到难解的谜面,夹着烟的男人注视着缓缓上升的烟线:“车胎漏气,卫星电话失效,看起来是一连串巧合。但我昨天同工作人员闲聊,对方说整个休息站共享一套维修期。但同样处于低温环境的电闸却没事,实在是有些不自然。”
职业警察的警惕性果然不一般,我颔首表示听懂,又问:“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这种情况做些什么,你们昨天一直在角落观察……萩原也这么想?”
“他也不能肯定,但是那个车轮上的钉子,说是有人故意扎进去的也不奇怪。”
“那卫星电话呢?不是说零件损耗?”
屋内的木柴在壁炉里噼啪作响,燃烧出的废气透过抽风管道,在休息站上空汇聚出灰蒙蒙的薄雾,遇到冰冷的空气,又沉淀下来,悄无声息地为眼前的一切覆盖上薄灰。
松田阵平道。
“损耗也可以是人为的,你也记得吧。”
第18章 家人
17.
我当然记得,没人会轻易忘记自己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时间回到那个国二的冬日,我走出公寓楼的一路上先后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萩原千速请求收留,一通给萩原研二交代情况,并请他替我跟松田说别回复我家任何人打过去的联络。除了奶奶,我急切地需要一个地方落脚。但绝不能是那个我才刚离开的公寓。两通电话得到的答复都是好,除此之外半个字没问,令人惊叹,萩原家的情商一脉相承。
饶是如此,这一路也不怎么顺利,新公寓位于城南的学区,与萩原家的距离着实太远,深夜公共交通又停运,我只好靠双腿自力更生,走到一半就已经被冻得不知天南地北,只能模糊地看清脚下的红砖路,旁边的车道上不时闪过远光灯,有汽车飞驰过的声音。
隐约听闻鸣笛两声。
我停下脚步,视线望过去,路边正巧有辆摩托急刹车,戴头盔的女骑手潇洒地翻身而下,走到我面前才将面罩掀上去,露出蹙着眉的一张脸:“怎么不等我去接你?”萩原千速问,“穿这么少出来会感冒。”
我开口,发现唇舌有些不听使唤,“没看到,”我尽量简短地表达,“手机没响。”
打颤的牙齿吐不出顺畅的语句,萩原千速当下也顾不得继续追问,解下围巾帮我戴好,又从后备箱翻出个头盔扣在我脑袋上。沉寂许久的手机这时才开始震动,我瞥了一眼来电显示,面无表情地按了挂机,转而用力抱紧身前的萩原千速,寒风中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紧紧贴在胸口,身下的座位随着马达颤动两下,沿着公路飞驰出去。
正式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又二十分钟后,我离家出走的动静还挺大,到了把准备就寝的萩原夫妇闹醒,亲自在客厅迎我的程度,萩原研二更是早早在门口徘徊,遥遥看见萩原千速的车灯,就加快脚步营商来,掀开头盔,被我青白的面色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要去帮我放热水泡澡,然后被萩原千速一个暴栗敲在头顶。
“冻成这样怎么能立刻接触热水,”心思缜密的姐姐斥道,“去准备个暖水袋。”
然后转头带我进屋,劳烦主人家总是不好意思,我强打起精神对萩原夫妇道谢,坦诚和父母闹了矛盾,明天就会去找奶奶商量,只是今天着实不巧,老人家应该已经睡下,我需要找个地方过夜。全程维持语调的平静,天大的事也讲成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何况我从来在亲近的长辈那里是有信用的,策略有效,萩原夫妇缓和了表情,安慰我几句,就双双去萩原千速房里帮我腾挪足够过夜的用品。
留下一个萩原研二忧色不散,说他是最熟悉我言语技巧的人也不为过,闻言也不挑刺,等到父母都离开,他将暖水袋塞到我手里,人却坐在旁边不肯走,半晌迟疑,还是开口。
“叶良,”他问,“到底怎么了?”
那瞳孔中的担忧不似作假,却也因此更不能对他全盘托出,我握着手里又开始震动的手机,与他对视许久,才微微地笑一下。
“之后再说吧。”
有些事不可对他说,却也总会有个发泄口。
那天晚上我和萩原千速挤了一床被子,以防手机再烦人,我索性把它包裹进毛衣里,以阻断那布什震动的蜂鸣。只是屋内却依然没有女生夜话该有的轻松愉快,萩原千速不爱戳人伤口,只捡着不痛不痒的话题与我闲聊,柔软的床褥烘托出温馨而平静的空气,高中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背后拍着,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按说萩原千速平时在学校里也是活泼好动的一类。但在我身边时却总像安宁祥和的避风港,我将额头贴在她的锁骨上,能嗅到柑橘味身体乳的香气。
千速姐。
嗯。
千速姐。
嗯。
千速姐。
我在。
千速姐,我在第四次喊她的时候将话题推进下去,千速姐觉得爱情是什么呢?
这问题太宏大,她一时没作声,我却还有一肚子话要倾倒:婚姻是什么呢?家庭又是什么呢?人人看起来都是受害者,妈妈离开的时候跟我道歉,说对不起她已经不能容忍没有爱的婚姻。但到了父亲那里又是另一套说辞,他讲他在外面披荆斩棘只为了守护这个家,是妈妈太不安于室。可是这样两个人,婚前明明互相看中,觉得对方踏实诚恳或者浪漫可爱,是彼此生命中缺少的那一半,能够完美拼合的两端弧线,他们牵起彼此的手走过红毯,在上帝面前起誓,无论生老病死,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