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真难想象您是父亲的母亲。”一时半会达不成一致,我却也并不特别心烦,只是拿这差异打趣,顺势向下握住她的手,“您的手真冷,不需要再加一件衣服吗?”
而她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老了,叶良,人都是会老的。”
借着老人腿脚不便,我们的步速极慢,走走停停,不时搭上几句话,没有非要争出个结论的气势,更多是种闲话家常的微醺,高大的酒店内部透出温馨的暗黄色光晕,照亮了庭院中的枝桠和雪地。奶奶在路过一扇玻璃时略微停步,我正准备跟着停下,就听她忽然转了话题。
“叶良,该回去了。”
光算时间的话其实距离正式开宴尚早。但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门厅,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正在接待宾客的一家三口:严谨守礼的夫妇,礼貌懂事的女儿,一家人黑发整齐,正装打理得纹丝不乱,我漫不经心地顺了顺披在肩上的棕色长卷发,造型师对这精心护理过的长发赞不绝口,坚持不肯把它们盘起来。
“我过去也只像个外人。”我说,“我有您就够了。”
奶奶却轻轻地摇头,目光还放在门厅里,似乎是示意我看。无法,我只好再凝神,将视线聚焦到新到访的两家人身上。这下却有些惊讶,因为一眼没有认出,正装毕竟比平时的运动衫短裤更精心,平日里在山道上疯跑的同龄人竟然也显出几分彬彬有礼的得体。萩原研二规规矩矩地打着领结,随着家里大人一起向婚礼主角们问好。相比之下松田更浑不吝些,看得出对这场合不感兴趣。直到被萩原千速在背后悄悄踹了一脚才老老实实低了头,而后再次神游天外,视线毫无章法地在室内扫来扫去,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奶奶安静地拍了拍我的手,像是无需多言的暗示。我有种被人窥破的羞涩感,平日里常以假面待人,偶尔能遇到看透我真心的难免要不习惯,遂匆匆扭过头,嘴上答得匆忙。
“那我扶您回去。”
她看着我,微微地笑:“嗯。”
如果能将时间停留在这一秒该有多好。
无数个下雪的冬夜,我回到此刻,似乎人生从这里开始脱轨,将我生拉硬拽出温暖的童年,放进冰雪中拷问,可现实中的拷问会有尽头,挨过去会有值得的奖励。但那个冬日不会,那个冬日永远不会。
那个冬日,干瘦的老人像一阵薄烟,在我的臂弯里,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像是慢放的影片,瘦小的身躯倒向我,倒向唯一的支点,是极轻的体重,却重若千钧。肢体反应得比思维更快,我单手忙不迭地抱紧,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上下摸索,然后才想起身上贴身的正装装不下手机。理智终于追上飞驰的事态,我尖叫起来,朝门厅内求助,堪称凄厉的嗓音,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还能高亢至此,可是玻璃做过隔音处理,再高的音调也只是徒劳,声带火烧一样刺痛,怀中仿佛一碰就碎的身体却似乎找回了些力气,她抬手,按在我的脸上。
“叶良。”
她抚摸着我的脸颊,体温自掌心丝丝抽离,像要和洁白的雪地混为一体,我张开嘴,费力地呼吸,寒冷从口腔和喉管沁入四肢百骸,我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叶良,看着我。”
粗糙的掌心有坚硬的质感,她强迫式地按住我不住左右摇动的头部,要我听清。
“我会比你先走,或早或晚,这一天终将到来,我只是会担心,叶良,你太聪明,又有一往无前的冲劲,前方多险峻也只会让你更想前进,你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光芒,让人担心你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时候走得太快,跑得太远,将熟悉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所以我要你去寻找家人,不愿意和你父亲和解也没有关系,去寻找你喜爱的人,爱你的人,结下缘分,让对方成为你人生中的坐标,你远航时的灯塔,你的海中那座永不沉没的岛。”
身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一角的异常。但我已经无暇顾及,生命的最后时刻,瘦弱的老人用尽全力攀到我耳边,微凉的唇瓣开合,留下暖而湿润的吐息。
“叶良,你要去爱。”
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手机在隔壁的座位上震动起来。
不止是我的——汽车行驶至与信号接轨的区域,车厢内的通讯设备接二连三地恢复了运转,不甘示弱地此起彼伏,用一个高过一个的分贝拽紧主人的注意力。我眼睁睁地看着小有两百条邮件涌进手机。仿佛三天的山区生活后东京已经迎来了皇室退位ufo降临外星人接管地球等等大事件,总算等到手机震动平息下来,我正打算从头开始查阅,突然插播的电话却占满了整个屏幕,经纪人的大名在最上方闪烁,我不假思索地接起来。
“叶琉。”
我从业二十年,历经大风大浪,手底下艺人如过江之鲫的经纪人用微微颤抖的嗓音道。
“你被炎上了。”
第20章 番外·萩原研二
初恋女友问:如果松田,长谷川,和我,同时掉进水里。
这对话发生在高中某个记不清的放学后约会,萩原刚刚把从冰激凌摊位上买到的冷饮递给等候多时的女友,对方的眼神亮闪闪的,大约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会让自己万能的男友为难。毕竟很显然,长谷川叶良对他的培训卓有成效,萩原研二觉得自己像个考试前就得知答案的作弊者,能轻松看穿考题,避过任何一个可能惹怒女孩的陷阱。
但那些稀奇古怪的训练里不包括这个,真的不包括。也许因为长谷川叶良从不和别人比较,多半是觉得没意义,外加一些过度高昂的自尊心。这方面她和松田阵平一样,别说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哪怕是日本沉没世界毁灭宇宙爆炸,他们也有只要他们想就能摆平的离奇自信。
可大多数女孩是脆弱的,比男生更敏感,更注重细节,也因此更容易不安,需要一遍一遍讨要承诺。于是萩原顺畅地答,像每一个二十四孝男友那样,深情款款又认真诚恳:“先救你。”
然后在心里补充,其实无论是小叶良还是小阵平都会游泳,还都游得不错。如果真有那一天,说不定他还没来得及跳下水,那两人就已经把女友打捞上岸,happy ending。
女友不知这后半段解析,因此笑得心满意足,低头大口解决冰淇淋,嘴角因此沾染上一些奶油。萩原一边庆幸一边在心里暗暗觉得好可爱。果然谈恋爱应该是这样单纯美好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种无理的假设真正出现的几率,怎么想都无限趋近于零。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高二,修学旅行在秋天,选的是京都的文化之旅,古老的寺庙里有沉静的水潭和低矮的平桥,是适宜拍照的好地点。萩原被女友裹挟着在平桥上四处选景,周围是五花八门的同级女生。而年级里的大多男性应当都在半个园区外研究寺里收藏的刀剑,平心而论他有几分想去那边。但不让女友失望也是恋爱的义务,于是只能当仁不让地陪同前来。
好在女友不算挑剔,几分钟后挑好拍照的背景,是朱色的长桥上,平静无波的水潭在身后呈现大片通透的绿,萩原接过相机,手指搭上快门,隔着屏幕端详模特的表情,在合适的时机按下。
惊叫声却比远比他的动作更快,取景框中倏然炸开大片水花。萩原连忙抬头,不是错觉也不是假设的提问,当真有人落水,几十米外的水潭中穿同款制服的女生上下浮沉,大约是不识水性加上过度慌乱,她越挣扎反而越远离岸边。萩原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出两步,女友却慌张地扯住他的袖子,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人是要救的,但倍受惊吓的女友也不能放着不管,他回头,匆忙要安慰两句,余光里却倏然闪过一道黑影,远比任何人都要果决,冲刺,起跳,翻过围栏,惊叫声顿时夹杂了其他内容,忽略无关紧要的,只有关键词先一步传到脑海,他转身,视野中棕色的长发于空中飘洒。
“叶良!”
这下再没了闲话的心思,萩原将相机塞回女友手里,紧跟着几步翻过长桥的护栏,跃入水中。秋天的潭水是冷的,制服也并不那么方便活动,求生之人在濒死时的挣扎又格外有力。纵使他们两人水性都不错,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压制住这个看似瘦瘦小小的女生,却也因此被迫喝了一肚子湖水,游回岸边时险些去了半条命。
顾不上互相交流,三人上岸就被亲近的同学分别隔开。萩原在女友的安抚下呛完水,披着旁人递来的毯子站起身才看到另一位勇者已被同班团团包围,一望即知的高人气。
经历所致,高中的长谷川叶良眉间总是自带一股忧郁,长发随性地披散,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言行举止也被他和松田传染上过分洒脱的不羁。偏偏是这样人的生了张会说话的巧嘴,有最让人心折的温柔,许多次她微笑,瞳孔中宿着流动的靛蓝,那就是让无尽冰川融化成海的瞬间,有幸得见者只好随波逐流地迷失,或者干脆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