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哦,那个人。
她讲,垂下眼。
他已经去世了。
去世。
明美点头,语气说不上感伤,更多的是无奈:是一次不算意外的意外,在我们这里,是挺常见的故事……他不是个很坏的人,最初你见到我的时候打断的那件事,还是他帮你遮掩过去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得到代号这件事变得对他很重要……
絮絮至此,她停住,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
希望你别恨他。
我不答。
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明美口中的店长是个复杂的人。但我从没有机会真正了解他,往淹没在三年前的记忆中窥探,我记得他最后递来黑色卡片时唇边的笑,也记得他最初面试时眼中的恻隐,带着白手套的右手抚上胸口,他说北极星很乐意成为你暂时的居所,甜心。
可时至今日再去谈恨与不恨都并无意义,他已然轻易地死去,悄无声息,无人知晓,简化成年度意外事故中的统计数字。于是那些鲜活的画面都随之碎裂,无论是调酒时雪克杯翻飞出的优雅弧度,还是提起音乐时眼中的信仰,统统褪色成灰白的画布,在日复一日的漫长中,自周围人的回忆里消磨殆尽。
人死魂销,简单的道理。
我凝视着脚下的地面,炙热的阳光也照不尽夹缝中的阴影,像有深渊无声地从下方窥伺。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大四那年萩原终于确立志向,陪松田一起投入警察职业考试的漩涡,在一众忙于就职活动的同学中特立独行地学得昼夜不分,考试大纲与参考习题堆了一宿舍。我隔三差五上门帮忙清理垃圾,以防这俩人睡梦中被倒塌的资料山活埋。但这举动无法医治根本,那些轻飘飘的纸张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垒高,似乎永远没有打扫干净的一天。
而他们对道路尽头等待的东西尚且一无所知。
我承认我有过畏惧。
入职考试的到来像是休止符,一直紧锣密鼓地向前冲刺的乐章在此停滞。在录取结果发表之前,任何多余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等待的日子里应届生们才稍微找回了平日的余裕,萩原挂在座椅靠背上嚷着要出去玩,三个人在周围的商业中心消磨一下午,在返校的路上瞥见临近山道的鲜红鸟居,我忽然福至心灵:要不要去趟神社。
我们其实都是无神论者,想要什么会伸手去拿的实干家,是以每年在新年参拜时都是糊弄了事,绘马上写下的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是涂鸦,彼此都没精进过绘画技能点,往往是简陋简笔画涂上去,男女不分的三张脸。
但那天我却在神铃前止步,幼时不知天高地厚,成人以后才迟迟发觉人力有限,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将愿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长久的空白,没人上前去摇铃,最后松田先按捺不住沉默,问我想许什么愿。
“出入平安吧。”我道,“谁知道你们之后会遇上什么。”
萩原安慰似的拦住我的肩:“不会有那种事。”
“确实,”松田不假思索,将手伸过来有样学样。只不过语言里多了些恶质的成分,“这种事你求神不如求我。”
沉稳的脉搏隔着皮肤传来,像依偎在一起的三颗心脏。但这没有办法让我心安,就此相信一句凭空的保证,我擅长的是周密的计划,坚定的执行,而不是坐在原地,祈求奇迹发生。
所以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明美。
有办法的。她说,是有办法的。
在那个世界里,权势,财力,才能,甚至是生命,你能想到的一切都能用来交易,只要有足够的本金,你能实现任何你想要实现的愿望,而叶良小姐。对你来说,最唾手可得的,是影响力。
一般的影响力是不够的,甚至一流歌手也是不够的,你要成为明星,让人们沉醉于你的光环,对你说出口的每个字报以信赖,你越耀眼,能交易到的对象就越多,越能保住你想要的。只是。
只是,叶良小姐,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请你一定,慎重考虑。
“我考虑过了。”
搭在我肩上的手并没用力,挣脱起来相当容易。向前一步,我回头,视线扫过两张惊讶的脸,目眩神迷。即使不是青梅竹马也能问心无愧地说他们美得惊心动魄,也许正是被美所俘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安宁。
“我已经挑好事务所,决定签约了。”
“经纪人是事务所的老牌人选,对手下艺人挺挑剔,不光是才能,形象管理也是。”
“如果没有成为明星的条件,公司就不会用力栽培。而如果要成为明星,着实很难保证个人的隐私。”
“而因此伤害你们,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所以这段……感情也好,关系也好,我想只能走到这里了。”
“抱歉,是我任性。”
心平气和,分析利弊,坦诚布公,一些解决社交矛盾时常用的技巧,我用得轻车熟路,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我头也不回,仿佛有超脱世俗之外的冷静,放开贪恋的温度,一直向前。直到突兀地想起那个冬日的离家出走,那时我说我不愤怒,我仅仅是在思考,思考如何解决。但握在手里的手机外壳却皲裂出隙缝,掌心有麻木般的痛感。
这才品出一点微妙的难过。
可我没有时间难过,我很忙,繁忙的大脑需要清空那些混乱的情绪,动用理性的部分,思索周全的办法。警校只有半年,入职即上岗,我没有时间犹豫,我必须尽快成为明星。我有才华,有天赋,长相歌喉都出类拔萃,可那又怎么样,天上的繁星不计其数,不被投以注视的,只能泯没于尘埃。
所以我需要一个办法。
一个短时间内,快速积累人气的办法。
一个突破行业壁垒,让目光聚焦于此的办法。
一个一己之力,欺骗世界的办法。
联络的电话铃声划破空气,桌面的手机骤然亮起,经纪人的号码浮现在屏幕最顶端,我一跃而起,推开面前碍事的电脑,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叶良,”对面的人显然难掩震惊,“你看到论坛上的——”
“是的,我看到了,请冷静下来,听我说。”
高悬的负重正逐步降落,脊椎窜过电流般的寒颤,徘徊多日的忍耐与紧绷感在颅骨内冲撞着,还不是时候,我对自己说,计划只差最后一步,还有一步就好。
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站起身,克制着音量开口。
“反击的时候到了。”
第32章 成名
30.
事务所在北海道有间录外景mv用的录音棚。
我们连夜奔赴这处偏僻的取景地,顺手带上了仍然没能缓过神来的女孩。经纪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效率极高,两三个小时内就原地拉起了一支成熟的制作团队,从导演,收音,到摄影,造型一应俱全,其中不少人临时从本岛启程,预计明天上午抵达,而最关键的编曲团队则索性留在了东京,用电邮接收了我发过去的乐谱,过了一阵,回以录完的伴奏带。
“有点耳熟。”
松田在我点开确认时评价,眉间蹙起一点,似乎真的在用力回忆,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你居然听得出来。”
“我听过?”他反应过来。
“凌晨三点听过,”我道,“但一直没机会问世,后来也改编了很多。”
在业界也屡见不鲜,档期,精力,个人风格,营销策略……能阻止一首歌正式问世的因素不计其数。更何况几年间我自己也数次重写这首曲子,却始终不够满意,它太独特,声音是传达的途径,可它代表的那个夜晚分明割裂,难言,又无处可诉。乐声流淌在车厢里,恍惚中是在讲述,有些情绪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内化着自我排解。但当真消失不见了吗,还是在心底逐渐累积,成为高墙,生就语言无法穿透的隔阂。
“我喜欢这首。”女孩低声道,“它有名字吗?”
有的。
很多年前就定下的标题,只是无法对人诉说。
“它叫,《不可说》。”
我轻声答,拧头看着窗外,风雪银白,折射在视网膜上,很适合遮掩些什么。
车子在林海中飞驰,天际从暮色到深夜,晚上八点,我们抵达门口,一百平方米不到的仓库里塞满了幕布,打光板,麦克风支架,和各类被防尘布盖得严严实实的道具,光看外形比之废弃多年的工厂也不遑多让,似乎随时都可以拉去表演片场拍摄恐怖片,女孩下车时难掩震惊:这是录音棚?
对公众来说,是造梦的娱乐产业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我解释,对于我们来说,是工作时花费九成时间以上的地方。
“所以走吧。”我在她背上轻轻一推,“我带你去见真正的藤泽叶琉。”
比起舞台现场的激动人心,录音棚里的大部分工作是枯燥的,与录音师反复沟通选曲的风格和主题,敲定合适的声场,将声音调整到自己想要的波段和音色。虽然是早早备好的曲子,但实际打磨起细节才发现有许多未完善的地方,将完整的旋律分解成单节乐句,一句句反复找准情绪。毕竟是事件后的第一次露面,必定会赚足热点和眼球,经纪人要求按最高标准执行。整首歌录了接近五个小时,又是低音浑厚而感情饱满的曲风,我唱得大脑缺氧,总算被放出录音间时已是头重脚轻,站在门口缓了好一会,才找回方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