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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马后他悔不当初 第121节

  唐辞佑茫茫然地想着,略微抬眼,见面前神像盘于莲花座上,炉内香火尚有半截,寒风掠过,香灰断落,耳边隐隐传来婉转的戏腔,不知是哪处梨园昼夜笙歌。
  他静静地听着她们唱,听他们唱那传说中的神明,该是如何的举世无双,踏浪东海。
  神前香燃尽,最后一丝火星湮灭,唐辞佑似被惊醒似的回过神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那神像,良久,轻轻叩首,从容地听着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那脚步声缓慢又沉重,行至他的身侧,响起的声音嘶哑中带着颤抖。
  “唐辞佑……你……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父亲?你怎么来了?”唐辞佑一诧,回首,只见唐御史满身狼狈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一双眼怒目圆瞪,花白的胡子不断抖动着,“我怎么来了?唐辞佑,你是我的儿子啊!我抚养你二十几年,我能不了解你吗!你跟我说说,你此次来碧落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究竟,又做了何等大逆不道之事!!”
  “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唐御史怒道,一把抓起唐辞佑,“你若什么都没做,那些官兵会满城的抓你?!你若什么都没做,会连夜抛下父母出逃?!若非我早早看出你神色不对,是否要被你当那傻子一般戏弄!”
  唐御史的语调越说越高,一张脸涨得通红,指尖对着唐辞佑指指点点,却见那人垂首听着,神色漠然,只在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时才微微挪动下瞳孔,静默地向外瞥去。
  “父亲,外面这样多的官兵,为何你能轻易进来。”淡漠的声音落下,唐御史倏然一愣,未等回话,又听唐辞佑静静道,“你能进来,是因为答应了他们会帮忙抓我回去吧。”
  “什么叫抓你回去,是劝你啊,是劝你啊!”
  唐御史的声音骤然一紧,一张老脸紧绷,垂首同唐辞佑一字一顿道,“佑儿啊,你听爹说,你现在出去,无论做了什么都好好请个罪,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天照身上,到时候啊,爹再去求陛下,让他保住你的命,日后寻个机会,咱们再谋个小官,一样能富贵……”
  唐御史絮絮说着,唐辞佑苦笑出声,抬首,一双眼紧紧盯着唐御史。
  “父亲,在你眼里,为官,敛财,就那么重要吗?”
  “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为官敛财?若没有我敛财,你以为你这些年的吃穿用度凭什么那么好?没有我敛财,你凭什么当这个官!”
  唐御史的声音陡然拔高,“唐辞佑,你以为我在官场这么多年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
  “唐辞佑,我是你的父亲,我生你养你,给你最好的一切,没有我,你连这条命的都没有!”唐御史厉声道,“我培养你读书写字,让你博闻强识,是为了让你考个功名,往后能富贵一生,不是让你自以为是的忤逆我,做出大逆不道之举的!”
  门外雨声噼啪作响,唐御史的怒吼声在庙中回荡,那隐隐约约的唱戏声飘渺的传出,鼓乐奏响,一片叫好声。
  唐辞佑就在这叫好声中站起了身。
  身后巨大的神像屹立,他就站在那投落的阴影下,眉间朱砂似血,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苍老的男子。
  “父亲说的不错,我的命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给我吃穿用度,教我读书识字。”唐辞佑苦笑了一声,长睫遮掩之下,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水光。
  “只是父亲啊,我不明白,你既想让我助纣为虐,当初又何故于让我读那圣贤书,让我明事理,辩是非,知善恶!让我亲眼看着你草菅人命,让我做违心之举,让我夹在对错之间,夹在良心与亲情之间!”
  唐辞佑低低笑起来,“父亲,这么多年,我其实羡慕极了叶景策,我羡慕他能坦坦荡荡的活着,能光明正大的走在街上,能行自己的道!”
  “你羡慕他?他有什么可羡慕的?你看他,父母妹妹还不是都死了!无所谓什么道不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唐御史紧紧抓着唐辞佑的肩膀,目眦俱裂,“佑儿,听爹的话,去磕头,去请罪,你想想你弟弟,想想你二娘,他们对你多好啊,你就算是对爹再不满,也不能害了他们的性命,是不是?”
  “父亲放心,我不会害了他们的,也不会害了你。”唐辞佑凄然一笑,唐御史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往日里沉默寡言的儿子倏然跪倒在自己脚边,手上捧着一柄银亮的匕首。
  “请父亲赐孩儿一死,为朝廷立功!”
  男子的话语掷地有声,唐御史的身子霎时僵住,那布满皱纹的手不住颤抖着,浑浊的眼中蕴出泪光。
  “唐辞佑,你疯了吗?”唐御史声音发颤,见唐辞佑笑得悲愤,“是啊父亲,我早就疯了,时至今日我绝不会再回头,外面都是官兵,杀了我,你们就能活下去,你放心,你们后半生的安稳不会被打扰,你要的平安,荣华,一样都不会少。”
  “唐辞佑,你是在逼我啊!你是在逼我啊!!!”唐御史嘶吼着,扶着唐辞佑的手臂慢慢躬身,“好孩子,你跟爹回去,回去之后爹再也不逼你了,你……你不是喜欢叶家那小丫头吗?你回去,爹答应你娶她了好不好?爹再也不为难你了。”
  “父亲,小禾她已经死了。”唐辞佑的声音很轻,语调平和得诡异,“您快杀了我吧,对准了心脏一刀下去,让孩儿死得利落些。”
  “不行,不行,孩子你别说傻话,哪有爹杀儿子的啊,你的血肉都是爹给的,爹没让你死,你瞎做什么主啊,咱们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回家再说啊。”唐御史连连摇头,拼劲全身力气将唐辞佑向门外拽。
  门外的脚步声纷乱沉重,想来已经被层层围堵,暴雨声中,那戏班子的鼓声时急时缓,似是到了最激烈处,竟响起了一众喝彩之声。
  迈过门槛,雨丝被拔出的匕首斩断。
  唐御史不等回头,只觉手中一凉,有温热的掌握着他的手向后一带,将那冰凉的锐器狠狠向后刺入,滚热的液体瞬间奔涌出来,溅在脚边,激起一滩滩血花。
  什么?他做了什么?
  唐御史的身子绷直,僵硬地回过头,却见唐辞佑把着他的手将那匕首没入胸膛,衣襟之上,大片血迹晕开,他就站在他的面前,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眼中落下一滴泪。
  “父亲,这条命,孩儿终于能还给你了!”他张口,笑得很痛苦,“这一切,我都还给你!”
  声落,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他陡然倒落在地,在无数官兵的目光中,他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银亮的匕首深深刺入心口,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落在一滩滩雨水中,晕成片片鲜红。
  雨水落在眼中,顺着眼角向下流。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耳边满是刺耳的嗡鸣声,嘈杂的叫嚷声中,他听着那出戏唱到了尽头,戏中那作为父亲的男子痛苦着他剔骨而亡的孩子。
  是谁在哭?在哭什么?
  唐辞佑茫然地想着,见他那父亲跪在雨中望向他沉默地望着他,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
  一众官兵的围观之下,那年迈的官员涨红着脸,浑身都在颤抖,青筋爬上褶皱干瘪的脸,他挺着腰,说得义愤填膺。
  “臣……唐林川……”那苍老的声音努力拔高,压着哽咽,“已诛杀逆子唐辞佑,臣之忠心,天地可鉴,万望殿下开恩,莫因这逆子迁怒于臣的家人……”
  唐辞佑让所有人都看见是他杀了他,他给了他得以活下去的借口。
  诛杀亲子,只为尽忠。
  足够了……足够保下他们余下的所有人了。
  生养之恩已还,恩怨尽断,来世再无未完之缘。
  他们彼此都解脱了。
  唐辞佑静静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银线般的雨丝落在他的眼中,他就那样疲惫地睁着眼,眼中雾气蒙蒙,像是藏着很多的泪。
  死于至亲之手,亡于爱人之刃,他死的心甘情愿。
  血水浸透心口的信,那封他不敢看的信伴随着他的体温一点点变凉,当初那护身符未曾挡下元成泽刺向叶景禾的剑,而今也挡不住他刺向自己的匕首。
  好在,他还能带着这些东西入土为安。
  他若在那奈何桥上走得快一些,兴许还来得急找他的姑娘去解释。
  小禾啊小禾,你在前面慢慢走,等一等我吧。
  今生缘已尽,你我来世,再做鸳鸯。
  唐辞佑慢慢的笑了一下,眉间的朱砂如残阳落下的一点红,他安静地躺在血水混杂的污浊地面上,身下血水潺潺,下落雨水浸湿他的眼睫与发丝,他就盯着那望不尽的云,下不完的雨,一点点合上双眼。
  唐御史麻木地,无望地跪着,听着官兵搜查庙宇,见他们从屋内拿出个浸满血污的包裹。
  “打开看看!”
  官兵喝道,一侧小兵将其抖落开来,只见一卷轴滚落在地,其上并非城池地貌,而是一封与官员私下贿赂的信件。
  “这可是陛下要找的地道图?”
  “回禀大人,此物并非地道图。”小兵话落,唐御史盯了两眼,立刻反应过来,抓着官兵的裤脚喊道,“大人明鉴,逆子贿赂证据在此,我唐家世代清白,不容出此逆子,故清理门户,以保家风!”
  “原来是因为怕被发现贿赂才这样急着跑的。”为首的官兵嗤笑一声,垂眼看了看肩头微微颤抖的唐御史,冷笑道,“这位大人您就放心吧,您家这位公子虽有贿赂之嫌,但陛下此次其实怀疑一幅地道图被偷,您家这位充其量算是倒霉,被无意抓到,您既然已大义灭亲,陛下自然不会为难你。”
  “怀疑?只是因为怀疑?”唐御史瞪大了眼,官兵冷笑一声,“庆幸只是怀疑吧,若真有了切实的证据,你们这一家都别想活!如今你还能求个陛下宽厚,用您家公子这条命保全自己。”
  “对对对,陛下宽厚。”唐御史麻木地点着头,为首的官兵嫌恶地望了他一眼,半晌,无趣道,“好了,唐大人看起来还有事忙,我便也不在此打扰了。”
  “多谢大人。”唐御史寡言地点了两下头,待身边的脚步声尽数远去,那双愣怔的双眼才微微看向唐辞佑安静躺着的身体。
  他的儿只是睡了,看啊,他的脸上一丝痛苦都没有,他还是那样平和安静。
  唐御史一眨眼,眼中瞬间落下一滴温热的液体。
  方才那么多人,他甚至不敢为他的孩子掉下一滴眼泪。
  “我的儿啊……”
  那苍老的声音低压又胆怯,下一刻却仿佛泄洪的闸口,悲痛决堤而出。
  “我的儿啊——”
  “我的儿啊!!!!!!”
  繁华的街巷里不知是何处唱着曲,一曲接着一曲,唱尽春夏秋冬,悲欢离合。
  梅雨季节,无人记得这连绵的雨下了几日,却见阴雨过后,芳草连天,桑阴繁茂,转眼又是一年盛夏。
  凉风掠过林间,绿荫沙沙作响,大营内,有将士小跑着闯入营中,立于沈银粟营前俯首道:“启禀郡主,将军,司徒先生携唐家众人前来求见!”
  “请他们进来。”沈银粟话落,只见士兵掀帐,一个客栈掌柜模样中年男子领着几个熟悉的面孔走入帐内。
  “郡主,叶将军,这便是那幅图。”司徒掌柜将手中的包裹奉上,叶景策接过,垂眼看了看,余光却瞥见沈银粟盯着掌柜身后的一个白发老者。
  那老者似是神情有些恍惚,鬓发散乱,目光涣散,口中不住喃喃低语,叶景策放下卷轴抬眼看去,便是许久,才认出那竟是唐御史。
  印象中那人还是一派油滑精明的样子,如今却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状似痴傻。
  “粟粟。”叶景策低低喊了一声,沈银粟闻声抬眼,半晌,摇了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一侧缩着的夫人躲在半大的少年后,少年一双眼深邃晶亮,左手牵着父亲,右手挡着母亲,见叶景策看过来,咬了咬牙,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你兄长呢?”
  叶景策开口,疯癫的老人身子一愣,少年抿着嘴不肯说话,一旁司徒掌柜见状微微俯身,轻声道:“回禀将军,唐公子为了将这卷轴送到我手里来,选择自己携带一封贿赂的罪证引开官兵,在被官兵包围之时,为保唐大人,选择了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贿赂的罪证?”叶景策捧着地道图的手瞬间僵住,体内滚热的血液仿佛刹那间凉了下来,欲言又止许久,才微微颤抖道,“他那样清高的人,最终选择用贿赂的罪证来污蔑自己?”
  司徒掌柜垂首不言,一侧文昭沉默地听着,闻至此,轻轻道:“印象里那唐家小子自小文弱怯懦,真是没想到最后竟能狠心毁了自己的一世清白……”
  “才不是呢!”
  文昭声落,立于掌柜身后少年忽而狠狠咬了咬牙,挣扎着上前。
  “我兄长才不怯懦!我兄长秉性正直,做不出私收贿赂,残害百姓之事!也更不是胆怯逃避的懦夫!”少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兄长是果敢坚韧之人,是这天底下最勇敢的男子,应当被所有人敬佩!”
  少年说着,眼泪不争气的落下,任凭天照如何向后拽着他,也坚定不移地立在原地,梗着脖子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目光。
  这少年的眼睛是有几分像唐辞佑的。
  叶景策莫名想了一瞬,抬眼,对上少年故作镇定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泽!”少年不卑不亢,叶景策弯身轻轻道,“唐泽,你说得没错,你兄长是这世上最勇敢的男子,他值得我们所有人敬佩。”
  叶景策声落,少年眨着眼看向他,那双眼晶亮透彻,肖像故人,可他的眉间没有那一点红,他与那人只有四分相似,叶景策却试图在这张脸上看出那人的几分神韵。
  “唐泽,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少年朗声,叶景策盯着他看,恍惚地想起他们在淮州处理贪污案时,唐辞佑也是十七岁,但他要比这少年更加生动明朗,风姿卓然。
  叶景策忽然有些想要发笑,他曾经觉得父亲总是提及当年,是一件十分矫揉造作之事,可现如今,他面对唐泽,忽然想要和他说,他的兄长当年如何如何,他的兄长像他这般大的时候,他们是如何不对付,如何幼稚的掐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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