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秦弥远其实已经分不清那个梦到底是心魔作祟还是天道的预言。
秦弥远没让伏昭发现他的焦虑,伸手接过小兽软软的身体,笑道:“是重了很多。”
夜雪压枝,白月如钩。
昭明宫中烛火已熄,伏昭抱着幼兽睡得很熟,秦弥远披衣而起,离开宫殿。
他倚在廊下点燃烟斗,深吸一口,呼出袅袅白烟,这里面加了谢与乔特制的草药,可镇心宁神。
但最近效用好像越来越弱了。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
斗钵中堆起越来越多的烟灰,天将破晓,晨光一线。雪鸮发出新日第一声清鸣时,秦弥远收好已经空了的烟丝袋,转身回到寝殿。
一连数日,天命梭毫无反应。
灵脉之祸后长旸陨落,仙门式微,无力再与魔门抗衡。如此特殊时刻魔尊竟主动提出签订东海之盟,表达休战信号,令整个三界震惊。
自辛昼将温峫囚入蛮荒开始,仙魔两道你死我活的战役便没停过,这两年打来打去打得各家都损失惨重,其实早就有许多人厌倦了。
所以消息一出,仙门内部迅速划分出了主战派与主和派,双方连吵了好几个月后由主和派取得最终胜利。
今日立春,在各族各派的见证之下,仙门派出代表,前往东海与魔尊签订契约。
一般这种场合伏昭都会随温峫出席,但如今温峫不允许他离开秋极崖半步。小麒麟被关得难受,有一下没一下逗着儿子,神色恹恹的。
伏珩学会走路了,小兽好奇地看着飘到自己鼻尖的雪花,皱皱鼻子。雪花落了,他挣脱母亲怀抱,摇摇晃晃扑起雪花来。
扑得太入神,差点栽下台阶,伏昭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后脖领子,小兽不仅不害怕,还挥动爪爪,喉咙里发出高兴的嘤嘤声。
“你小心一点。”伏昭刚想把他捞进怀里,鼻腔忽然涌出一股鲜血。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找巾帕擦拭,小兽见状拱进母亲怀中,焦急地扒上他前襟。
“阿昭,我做了……”秦弥远端着食盘推门而入,闻到殿内淡淡的麒麟血味道,语气一顿,随后看着故作若无其事的伏昭露出微笑,“你喜欢的荔枝糕,来尝尝。”
伏昭刚把血弄干净,都来不及安抚小兽,抬眼瞥了瞥秦弥远脸色似乎并没发现,放心大胆地凑过去:“那你喂我。”
清甜软糯,入口即化。伏昭大快朵颐,还不忘喂给伏珩一块:“尊上今日和仙门签订东海之盟,双方设立监察司彼此监督,从此以后仙魔见面就不用再喊打喊杀了。”
“你也吃呀。”他拿起荔枝糕塞进秦弥远嘴里,很是高兴,“那这样的话,我们以后在一起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秦弥远嚼着嘴里的甜糕,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魔门副将恣意妄为,出门在外连魔气都不屑收敛,可他却觉得和自己在一起需要偷偷摸摸。
伏昭能怕什么?其实也不过是担心累他清名受损,被外人轻视辱骂罢了。
再香甜的糕点都变得如同嚼蜡,秦弥远勉强咽下嘴中荔枝糕,笑了笑:“是呀。”
纵有供灵阵加持,麟兽躯体也无可抵挡的开始衰败,或许根本等不到未来的伏珩了。
秦弥远目光移向摇着尾巴吃得开心的小兽。
他如此依赖伏昭,片刻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就会嚎啕大哭,他还这样小,甚至还不会说话。
如果最终没能救得了阿昭,那孩子又怎么办呢?
…
又是那片熟悉的,空无一物的黑暗。
秦弥远今夜主动入梦,冷淡地扫视周遭。
“出来吧。”他面无表情道。
黑雾涌动,聚集成人形,心魔少年睁着他那双漂亮又阴鸷的三白眼,微微偏过头:“难得。”
他歪着头思考的样子,和伏昭一模一样。
秦弥远道:“你想要什么?”
心魔哑然失笑:“我?我当然也想要救他呀。”黑雾散开,复又聚拢,少年倏然出现在秦弥远身侧,鬼魅般难以捉摸,“你心中的魔障催生了我,你的执念,就是我的执念。”
“强行点燃命灯。”这声音犹如附骨之疽,紧紧扒在秦弥远颅骨上,心魔许以最难以拒绝的诱惑,“接纳了我,你便能做到。不用眼睁睁看他死于衰败,或死于雷劫……”
第68章 天命轮转
夜深人静, 秦弥远盯着命灯出神。
寒风呼啸穿过室内,将他映在窗纸上的侧影吹得鬼怪般张牙舞爪,魔尊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
“若伏昭死, 就算辛昼阻拦, 本座也会要了你的命。”
秦弥远对这句威胁恍若未闻,神色冷静到甚至有些诡异。
他缓缓开口。
“我不会让他死。”
温峫冷哼,似乎在嘲笑他自不量力:“你凭什么保证?”
十日、百日,至如今数月已过,天命梭没有半分响应,魔门倾巢出动,于三界各地寻找怨障,可一无所获。
伏昭越来越虚弱, 再这样下去, 捱不到雷劫降临,他就会油尽灯枯而亡。
秦弥远将手掌轻轻覆上命灯,手指被火舌舔舐灼烧, 他却仿佛没有痛觉。
“我不会让他死。”他没有回答温峫的话, 只是垂目看向烛火,一遍又一遍重复, “我不会让他死, 我不会让他死,我不会让他死……”
温峫目露不耐:“说这些废话有何用, 本座问你如何保——”
话音遽止,温峫看清眼前人面容之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魔尊终于有些意外了:“你竟敢主动接纳心魔。”
修仙者若生心魔,几乎只有两种下场,一是战胜心魔境界大升,二便是被心魔吞噬, 神魂俱灭。
主动与心魔相融,是极其铤而走险的做法,至少据温峫所知,这几千年来,还从未有过成功的先例。
秦弥远似乎仍旧存有理智,可他看起来越正常,目中重瞳就显得愈发骇人:“就算伏珩不来,我也会点燃这盏命灯。”
重瞳已现,必死无疑。温峫其实没有料到他竟会选择这种自取灭亡的方法。
但不重要,秦弥远是什么下场,他并不在乎。
魔尊用看将死之人的眼神看向秦弥远:“既然如此,速速点燃命灯为他塑魂,别再磨蹭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秦弥远对佛尊那则“你命中有劫,会被所爱之人杀死”的预言嗤之以鼻。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秦弥远以为自己会像梦中一样,死于伏昭一刀封喉。
他曾疑惑过为何预言不准?但始终理不清头绪,如今却明白了。
原来因情而起的心魔,亦是所爱之人的利刃。
对不起,阿昭。
秦弥远在温峫转身离开大殿前的最后一刻开口:“待我死后,能让阿昭忘了我吗?”
魔尊脚步顿了顿,光影晦暗,看不清他面容神色。
温峫离开了。
周身魔气愈发浓烈,重瞳闪现,眼底逐渐爬满猩红的血丝。丹田中元神与心魔互相撕咬,疯狂想要吞噬对方,秦弥远死死握住那盏命灯,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点燃命灯,点燃命灯,点燃命灯。
天命梭忽然爆发出极致的强光,几乎要刺瞎人双目。随后长鞭横扫,虚空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有人从中一跃而出,护着手中暖红光芒滚地而起。
“爹?”
生有一双下三白的俊美魔君看向前方,秦弥远双眼猩红神态扭曲,一副即将走火入魔的征兆。
命灯没有点燃的最后一侧隐隐亮起烛火,伏珩看看自己手中千辛万苦寻来的心火,又看看即将被心魔蚕食的秦弥远,电光火石骤然理清前因后果:“爹,我来了,你犯什么傻啊,爹!”
平静雪夜被几声巨响打破,温峫和伏昭听到动静先后赶来,宫殿在他们面前轰然崩塌,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与秦弥远混战在一处,厮杀得难舍难分。
秦弥远已近失去理智,方才强行点燃命灯被打断,回头看到伏珩的脸,以为心魔从中作梗出尔反尔,勃然大怒恨不得将其撕碎。
伏珩手中那根舞得烈烈生风的长鞭分明就是伏昭腰上那条,他境界显然不俗,和走火入魔的秦弥远对上竟然不落下风,只是听到声音转头一看:“母亲……”
如此一分神,差点被秦弥远一剑劈成两半。好在温峫及时拔剑震开了秦弥远,伏昭看到这副乱七八糟的场面还没反应过来。温峫默念咒语,玄天阵法平地而起铸成牢笼,将秦弥远牢牢困在其中。
伏珩终于脱困,松了口气,擦掉脸上的血迹扑过去:“母亲!”
又看向眉眼冰冷的温峫,显然不是很亲近:“伯父。”
太陌生的称呼了,温峫莫名有点尴尬。
伏昭愣愣地看着眼前年轻的魔君,他长得实在不太像爹娘,好看是好看的,但眉眼阴鸷,分明一副凉薄的面相。
方才还是蜷在自己臂弯里舔毛的幼崽,忽然变成一个压迫感极强的成年男人,伏昭虽然期待了很久,但乍一下实在有些转换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