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谢以令看完了伤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二人一时无话,彼此眼神在空气中偶然交汇。
“没、没想到,”谢以令清了清嗓子,“这青衣散人竟如此菩萨心肠。”
他憋了半天,也只憋出这么一句。
南宫赐垂着眸,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悦色:“的确有些意外。”
石屋后还有一方小院,顾桓之刚一踏进去便被一株紫微草夺去了目光。
“这株紫微草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他俯身细看道。
“他可比你的年龄都大。”
身后传来柳微缘的声音,顾桓之扭头去看,见他正端坐在一块状似凳子的石头上,用石臼捣药。
那装药的器皿,形状大小看起来都十分入眼,显然是使用过多年的东西。
柳微缘已换了一身浅色青衣,头发微微松散,发间随意插着几根细青竹枝。
柳家世代以文墨为生,即便成了散人,柳微缘举止间亦透露出一股书卷气。
“柳公子常年在山中,就不觉苦闷?”顾桓之信步走过去,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柳微缘神情闲适道:“苦闷什么?”
捣药声有间隔地一下又一下响起,随着他的力度忽大忽小,听起来竟也十分悦耳。
顾桓之耸了耸肩:“我常年被关在日月灵台,关怕了。如今只想四处云游,潇洒自在一回。”
柳微缘将草药捣成薄饼状,用一块薄布覆住,轻轻取出。
顾桓之这才看见,地上还放着一只白碗。
柳微缘手上灵力轻运,草药汁渗透薄布,落入碗中。
他端起碗,似随口一问:“顾三公子觉得,何为自在?”
顾桓之想了想道:“没人限制我的来去,也没人左右我的想法。”
柳微缘笑了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碗:“把这药汁看做水,看着好像是碗困住了水。但事实上,水是抓不住的,无论你用何种方法,也改变不了。”
“你若本是自由,又何必寻求,谁也困不住你。若本不自由,在不在碗中,都无济于事。”
柳微缘起身,拿着那薄布跟药汁闲步出了院子,只余顾桓之一人,愣愣待在原地看他离开。
柳微缘端着药进屋,径直将手上的东西一并递给了谢以令。
“这草药敷在伤口半时辰,药汁拿去煎,两碗水煎成一碗。”
谢以令赶紧过去拿药,点头应下。手上的草药仅巴掌的一半大,他掀开薄布,将草药轻轻敷在南宫赐伤处。
“师尊,药敷好了。我先去煎药。”
说完,他端着碗转身,正要走出门,突地听身后南宫赐闷痛一声,连忙回头。
南宫赐口渗鲜血,胸前白衣已被染得乌红一片。
谢以令心头一凉,忙放下药碗,上前查看。
南宫赐面如纸色,双目紧闭。谢以令抬手,手指微抖,去探他的鼻息,竟是已呼吸细微。
谢以令浑身都冷了下来,慌心又慌神。他张口,声音竟在一瞬间哑了:“柳公子!柳公子!”
柳微缘离得不远,听见谢以令的声音很快进了屋。
顾桓之闻声赶来,一看这情况登时明白恐怕不妙。
谢以令见柳微缘凑近了查看,眉头渐蹙,缓缓道:“他体内除了七阳毒,还有另一种毒,只是藏得太深,不易察觉。”
谢以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微颤:“连紫微草也没用吗?”
柳微缘解释道:“其实紫微草并不能解七阳,七阳之术阴邪至极,彻底根治只有还灵叶。恰巧我这里有,先前的草药,用的就是它。”
谢以令一听,追问道:“另一种毒是什么?需要什么药?我现在就去找!”
柳微缘探了脉,又用灵力仔细查看一番,神色有些复杂道:“此毒,恐怕棘手。”
顾桓之道:“柳公子尽管开口,不管需要什么药,我们都会尽力去找。”
柳微缘收回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扶风道长所中之毒,乃是咎由自取。”
谢以令倏地抬眼盯着柳微缘,听见他缓缓道:“扶风道长应是自己与人结下鬼契,本没有影响。不过我看这鬼契残缺,竟只有他一人。要知道,结鬼契的唯一条件便是两个人。可他愿承剜心剔骨之苦,也不愿解开这残缺的鬼契,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
不待谢以令跟顾桓之开口,柳微缘继续道:“结契乃是秘术,甚少有人知晓,会用者更是少之又少,虽然两人结契并无危害,可也须谨慎行事。”
“因为一旦结契,便是同生共死,一方丧命,另一方也绝不可能独活。可眼下扶风道长这般情况,分明像是强行续上了断契,否则他早已命丧黄泉,也不会承受此苦。”
谢以令脑子里似塞了一团凌乱的黑云。柳微缘说的每句字他都听得懂,可组在一起却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记得自己明明在死前解除了鬼契,按理说南宫赐不会有事,可是为什么没有成功解契?
当初结契的人是谢以令,因为南宫赐绝不会去学这种不入流的术法。
所以不是南宫赐不愿解,而是他根本不会解。
或许南宫赐在遗忘他后,也曾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是何时、又与何人结过鬼契。
他心口一时又苦又涩,像被利刃绞作一团。
无边的愧疚此刻无尽地蔓延,谢以令心里一时无滋无味,只觉得浑身发凉,心尖发痛,脑中混沌一片,忽听顾桓之惊愕道:“谢师兄,你没事吧?”
第30章 重续鬼契生死以共
谢以令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这一抬头,立即感到脸上滚过一串冰凉。他抬腕去碰,摸到脸上的泪, 赶紧擦净。
顾桓之心里惊讶,不再说话。
柳微缘识趣地只当没看见,说道:“我只通药理, 鬼契之术单只听闻,从未涉猎, 几位还是赶紧另请高人吧。”
谢以令顿时一急:“青衣散人可有其他方法?”
柳微缘想了想, 不太确定道:“大概是, 要么替他解开鬼契,要么找人跟他结契,破除残契的局面。”
谢以令听完道:“我会。”
顾桓之和柳微缘两人目光震惊且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
他无视两人的目光,语气坚定道:“我会鬼契之术, 不如让我试试。”
顾桓之欲言又止,但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他忐忑问道:“谢师兄, 你真的有把握吗?”
谢以令此时已经想通,并下定决心不再掩饰。
“放心,还请顾师弟帮个忙。”他认真地点点头, 拿过先前还没来得及去煎的药,“劳烦你去煎个药。”
这药没落到顾桓之手中, 反被柳微缘接过:“我去吧, 顾公子跟我一起。”
顾桓之顿时明白了柳微缘的意图,跟了上去,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只余谢以令与南宫赐。
谢以令在床边半蹲着,目光细细临摹了一遍南宫赐的脸。
末了, 他轻轻拿过南宫赐的左手,一道柔软的红线时隐时现,衬得南宫赐皮肤更加苍白。
谢以令喉口堵塞,一阵酸痛。他在脑中仔细回忆了一遍鬼契的过程,确认无误后,才按结契的方法默念咒语。
红线逐渐跳跃起来,尝试着往谢以令手腕上攀爬缠绕。
南宫赐在昏迷中感受到鬼契的不安分,似担心失去它,抗拒地皱起眉,额上冷汗大颗大颗地渗出,往旁边滑落。
“别……”他用气音艰难吐字,“别碰……”
声音微弱,却准确无误地传进了谢以令耳中。他睁眼,看向还在轻喃的南宫赐。
“你说什么?”谢以令盯着南宫赐微微张动的唇,尝试理解听见的话。
南宫赐他,不想解开鬼契?
“要找他,别解……”
谢以令眼眶猛地一红,抖着声音问:“南宫赐,你要找谁?”
他胸膛不受控地颤动了几下,闷闷的痛感传来。
“……我的线,断了……”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没了下文。
以为他再度昏了过去,谢以令刚凑近查看,便听南宫赐用已经哑到极点的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楚道:“谢……谢辞,找到了……”
谢以令脑子空空荡荡,似轮亮且白的圆月。月照黑云开,他一下清醒过来。
南宫赐还记得他,南宫赐居然还记得他!
狂喜、凌乱、无措等情绪挤满了谢以令的一隅心脏。他想起南宫赐种种怪异又带着亲近的举动,在此时都有了解释——
只是因为南宫赐还记得他。
几滴热泪在南宫赐手心积成一滩澄澈的湖泊,谢以令正兀自感伤,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谢辞”。
床上本应昏迷的人开了口,惊得他周身一僵,手里还握着南宫赐的手,缓缓抬头,关切地看过去。他嘴唇微张,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宫赐的视线顺着谢以令的动作,落在自己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