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今日是冯笛从九松寺祈福归来,归来之时,在廊庑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了端着茶碟的侍女。
  冯笛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她忙不迭地道歉:“实在对不住,我方才一时失神。”
  谁料这侍女想到自家侧妃受宠,而冯笛徒有正妃之名却无正妃之实,一下子心里的傲气上来了,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开口便挖苦道:“您看您,这么不小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撞奴婢,让奴婢把这茶洒了,好让侧妃娘娘喝不到这宫里新进贡的探州芽茶啊?”
  冯笛皱着眉听了这些话,双手紧紧地攥着手帕,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抬手让映竹去请来了柳折枝:“侧妃那里的侍女还是让侧妃管教较为妥当,我就不插手了。”
  柳折枝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铜镜中的人儿面容绝美,却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捉摸的冷意。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冬日里的冰碴子,一字一顿地说道:“秋绥,我许你那样对王妃了?”
  那唤作秋绥的侍女听闻此言,身体更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被一阵寒风穿透了她的身躯。
  她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带着哭腔,却又不敢大声,只能低低地嗫嚅着:“娘娘……奴婢……奴婢知错了……”
  柳折枝听着秋绥那带着哭腔的认错声,嘴角的笑意更冷了几分,仿若腊月里的寒梅,透着彻骨的寒意。
  她微微侧了侧头,却依旧没有看向秋绥,只是对着铜镜中的自己轻轻哼了一声。
  “知错?你倒是说说,你错在何处?”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刃,每一个字都割在秋绥的心头。
  秋绥的身子伏得更低了,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上,她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栗:“娘娘,奴婢不该……不该对王妃那般无礼,奴婢只是……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想要讨好娘娘……”
  “讨好我?”柳折枝轻轻嗤笑一声,“她是正妃,我是侧妃!管事就是这么教你的?对正妃如此无礼?你敬重我,就更该千倍百倍地敬重她!”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懑,双手轻轻握紧,指甲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痛意。
  秋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来,只能拚命地摇头:“娘娘,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请娘娘恕罪。”
  柳折枝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来,莲步轻移,绕着秋绥走了一圈。
  她身上的衣袂轻轻飘动,带起一阵淡淡的桂花香。
  “你跟了我也有些时日了,怎的还如此不懂事?”柳折枝停下脚步,站在秋绥面前,低头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王妃乃是至仁至厚之人,她心怀慈悲,自是不会与我们这等浅薄之人一般见识,但我们切不可因此而肆意妄为。”
  “我们须得清楚明白,在这凛王府之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子,王妃是先吏部尚书家的三小姐,是王爷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亲迎入府的正室夫人。”
  “自我认识她以来,她待人温和良善,平日里对待下人都是和颜悦色,从未有过苛待之举。她这般的好人,我们本应敬重有加,又怎可做出那等不当之事对待于她呢?”
  “我今日所说的,你一定谨记于心,莫要再犯糊涂了,知道了吗?”
  秋绥拚命地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娘娘,奴婢错了,是奴婢错了,奴婢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再也不会自作主张了。”
  柳折枝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倦极了一般,重新坐回妆台前的椅子上:“我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秋绥赶忙磕头谢恩,她的额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磕完头后,她小心翼翼地起身,缓缓后退,目光始终不敢从柳折枝身上移开,直至退到门口,才转身匆匆离去。
  听见木门被阖上的声音,其声喓喓,于幽阒之处愈显清厉,似一把冷刃划开了这岑寂。
  四下无人,柳折枝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本为官家女,自幼养尊处优,所受者皆为雅教,琴棋书画,靡不毕见。
  然命运叵测,如风云之骤变,她父亲忽陷宦海阴谋之中,横遭诬陷,被罪于莫须有之条。
  一瞬之间,家道倾颓,往昔之荣华富贵,仿若朝露泡影,转瞬即逝。
  而她,则被发落为妓。
  自此,陷入黑暗渊薮,被迫修习娱人之艺,日以继夜,强为欢笑,周旋于朱门贵人之间,心中幽苦,却无可奈何。
  困于泥淖之中,几近绝望之境时,凛王李熠仿若一道破晓之光,解囊一掷千金,把她赎出了这不堪之所。
  “本王前些年去严州督工之时,遇逢险难,适值令尊于此处为官,见我困厄,未加思索即施援手,虽为举手之劳,然于我却是再造之德。”千金赎她的那日,他在问柳阁雅间的一方桌案旁坐了一夜,“本王得知令尊罹难,甚是痛心,此番前来,便是还你自由身,以报令尊当年之恩。”
  第33章
  “月明,则星疏,若君王贤明,则世如我者寡之又寡。”
  铜制仙鹤样式香炉中的泽兰香已然燃尽, 不大却华丽屋子还缭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柳折枝端坐在床沿,眼睛却看向了背向她在桌案旁坐了一夜的李熠。
  马蹄声落在元安大街的青石板路上,得得回响, 由远及近, 得得作响,由近及远。
  或许那是要进宫早朝的大臣的车马, 或许那是晨起赶往书院达官显贵学子的马车, 不论如何,都说明……
  天将大晓。
  李熠显然也听到了,故而他站起身来,行至门前, 正欲开门,却听到身后传来了“扑咚”跪地的声音。
  “王爷,折枝已无家可归,昨夜要是王爷不来,折枝本欲悬一条白绫于房梁之上,了此余生,是王爷救了折枝的命, 故而折枝的命便是王爷的,折枝哪也不去, 此后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你要知道。”李熠深了吸一口气, 已经扶上门框的手紧了紧, “我此刻打开这扇门出去, 你的天便亮了,徙居他所, 伪造户籍,没人会知道你是谁, 没人会知道你的过去,天下之大,你可行你想行之事,做你想做之人,但——”
  “若你决意要我阖上这道门。”李熠停顿了片刻,似是在给她思考的空隙,“便是永夜。”
  “折枝早无生念,自昨夜起,折枝魂魄已在奈河之畔,徒留躯壳于世间。折枝既不畏死,又何以恐惧永夜?天下之人皆诟詈我爹,唯有王爷还记念着他的善。折枝感激,但求能为王爷效绵薄之力,尽全马之劳不负王爷救命之恩德。”
  力道不足,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好。”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柳折枝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了,李熠却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利落地打开了门出去了。
  ……
  庭院前那株古松,不知是经过了多少年岁,松针一根根翠得像上好的碧玉一般。
  昨夜刚经受了晚间雨水的洗礼,让那绿意愈发浓郁,绿得青翠欲滴。
  廊庑一头有两位女婢端着案具走来,案具上稳稳地放着瓷盏,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低声嬉笑交谈着。
  “也不知道王爷是怎么了?居然非要娶一个青楼女子。”
  其中一个较高一些的婢女声音压得很低,说道。
  另外一个较矮小一些的侍女听到了这话,眼睛下意识地回头,朝四下里瞥了几眼,见周围并没有旁人,这才放下心来,也跟着低声附和道:“青楼这些女子呐,最是勾人了,王爷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估摸着觉得她新鲜吧。”
  柳折枝此时正弯着腰去捡不小心被风吹到假山后面的帕子,那些话就这么随着风不经意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这些话沿着她的脊梁蜿蜒而上,让她脊背发凉。
  世间不论女子还是男子,对青楼女子恶意太大了,可若世道应允,她们又何苦以色侍人?
  她已无生意,可听到其他人这般说青楼女子,竟让她起了生意,想要为她们鸣不平的生意。
  那日夜间,满天的繁星如点点萤火,璀璨而明亮,她就这样坐在石阶上看星星。
  她突然觉得她们这些人和星星很像,君王是月亮,时有阴晴圆缺,而她们这些人就像是月亮旁边的星星,倘若月明,那么星稀,若君王贤明,那么世上向她这样的人就会少很多很多。
  李熠缓缓走到柳折枝的身边,然后与她一同坐在院石阶上:“在想什么呢?”
  柳折枝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星,许是晚风太过温柔,许是他的询问太过于家常,她竟然忘记要起身向他行礼,只是一瞬不移地望着夜空:“忽觉我这样的人像星星。”
  李熠随手拿起她放在石阶一旁的团扇,左右玩弄着,有些好奇地说了句:“哦?”
  “不得志之人如星,君王如月,月时有阴晴圆缺。而不得志者,若月侧之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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