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该醒了。
  这么多年,他虽然在丹药秘法下维持着少年人的模样,下界却早已天翻地覆,流春楼能否留存至今都不知,何况那些苦命的故人。
  他在这世界上,除了这宝贵的生命,早就一无所有了。
  宁祐深深地呼吸,过了一会,端正地坐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替自己整理好衣襟,抚平囚衣上的褶皱,用宽大的布料挡住锁链。
  他曾经也想过,求仙问道、闯荡四宇,等到有一日修炼有成,就把流春楼的姐姐们救出来,能够骄傲地在母亲的坟冢前,磕头行礼。
  但这些他曾经憧憬的所有可能性,早就被扼杀了。
  宁祐对着面前黑暗跪伏下身,被锁链扯住喉咙,他没有在意,连叩三次,才慢慢坐起来,在身后墙壁间摸索一会,终于从被泥土掩盖的缝隙里扣出一块边缘粗糙的瓷碗碎片。
  他把碎片抵在脖颈处,因为被铁环挡住,只能别扭地来回扯动,像是锯断一棵树。
  鲜血从伤口缓慢流出,逐渐打湿了他的衣衫。
  宁祐放下手,在黑暗里畅快地笑起来,既然他注定无法掌控生,那至少,让他自己选择死亡。
  咳哈、哈哈……求仙?问道?
  他一个将死的叛逆之人,还真的想问一问这煌煌天道。
  “若是真的有天道……”
  他咬牙切齿,因为失血而声音嘶哑,却在黑暗里宛如惊雷,亦如重重落下的惊堂木,他终于可以说出自己的愤怒、不平、憎恨。
  他问:“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何!为何不去惩罚那些恶人?为什么、放任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他问:“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为什么对这些故作不知!为什么任凭仙人蹂躏凡人如蝼蚁?!”
  他带着泣音,声音微弱下去:“如果,天道真的存在……那么,下一世,就不要再叫我为这苦苦挣扎、依然无从摆脱樊笼之人……”
  “不挣扎、不思考,就那样不知不觉随着命运的波澜到尽头,也许才是真正轻松。”
  “不,最好不要有来生……”
  “若是……一定有来生,就叫我当当年楼院里的阿黄好了。”
  他在最后时候,终于能够哭出来,泪水模糊视线:“娘……不要、不要怪我,我已经……”
  “娘、我好冷。”
  他喃喃起来,觉得浑身冷得发颤,只看见面前一片朦胧的雪白,一只苍白冰凉的手递到他面前……
  “娘……”
  宁祐如愿地合上眼,她终于、终于来接我了。
  终于,都结束了。
  -
  衍上仙宫位于昆仑仙山的最高处,独立于人、仙两界之外,终年积雪,气候严寒,除了山上层层叠叠、精心养护的寒梅,少有生物可以生存。
  当然,仙首喜静,此处也不需要旁的生物。
  每隔三月,逢月中十五,接连三天,仙宫都会遣散侍女门童,清冷一片,只有一人能够留在此处——仙宫的主人,天道的代行者,当世无出其右的仙首——濯尔清。
  殿后清池,濯尔清睁开眼,远山的云霭中传来沉闷的雷声,他瞳孔深红一闪而过,逐渐转为清明的墨黑。
  濯尔清从缭绕着寒气的泉水里起身,披上素白的外袍。
  以往此刻,他都会回到主殿继续稳固修为。只是今日,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忽然想要去那片梅林看一看。
  他步履轻而缓慢,赤足踩在深而厚的积雪上,未曾留下一点痕迹。
  寒梅覆雪,他一走过就簌簌往下落,却难沾他身。
  濯尔清忽然停住了步伐。
  白雪皑皑之中,有若隐若无的、轻弱的呜咽哀鸣,断断续续。
  濯尔清平静的眼神落到一株正悉簌簌轻轻晃动的梅树,下一刻,那株梅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侧身,躲开断裂的树枝和随之落下的积雪,以及……藏在积雪中的,一小团雪白的东西。
  那小小的东西,落到柔软的雪地,翻滚下来撞到他赤|裸的脚背,用黑色的、湿漉漉的鼻尖无意识顶了顶他,一双眼紧紧闭着。
  这是一只刚刚出生的小兽。
  它应该、也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终年风雪环绕、几乎没有活物的昆仑山巅。
  濯尔清平静地看着这一团靠着自己脚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格外滚烫的雪球。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他最终伏下身将团子捧了起来……轻飘飘、暖呼呼、毛茸茸。
  第2章 宁祐忍无可忍,威慑道:“嗷!”
  “乖乖、快来。”
  “乖小狗,来,走两步,走到姐姐这来,有好吃的。”
  “你们小心点,别吓着它……”
  平素里沉闷的衍上天宫,今日竟充满了仙侍们轻快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被围在中央的、宛如小糯米团子的小狗一动不动,偶尔不自知地翕动一下湿漉漉的小黑鼻。
  它、不对,他宁祐绝不可能为了一口吃食向这些女人投降。
  那肉条不知是何种灵兽肉做成,也不知道加了些什么,四处飘香、让人垂涎欲滴。
  但他又不是真的狗,绝不……
  ……咕噜噜噜。
  空气中忽然突兀响起轰鸣,中央的小狗僵住,心如死灰,两颗黑豆眼往下看去,四周的仙侍们反应过来,顿时纷纷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踏雪的脚步声,满廊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仙侍们转身行礼,不敢抬头看来人:“仙首。”
  仙首不是不久之前才入阵修行,怎么会这样快便出关了,又怎么突然来了她们这。
  众人心中纳闷,却没有人不识趣地去问这位贵人,仙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容下人置喙。
  那位仙首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仙侍们实在无法从他那张神情寡淡、古井无波的俊美面容上看出他的态度,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过了会胆子大些的上前答道:“奴们正同小狗玩耍呢。”
  仙首没有对这个答案做出任何评价,但也没有打断,只是将视线移向了正在装死的团子,仙侍们忽然福至心灵:“是呢,仙首不知何处捡来这狗儿,虽然年幼,但是性格很是倔强……”
  于是开始如此种种,罗列小狗儿的事迹。
  宁祐听得脑袋嗡嗡的,终于在她们讲到他咕噜噜的、可爱的、小小雷鸣般的腹鸣时,忍无可忍,威慑般出了声:“嗷!”
  ……其实只是微弱的、撒娇般的嗯嗯声,连正经的犬吠都不太算得上。
  听得仙侍们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又赶紧强令自己保持严肃。
  宁祐当然能察觉空气里微妙的欢乐气氛,他只恼恨自己牙齿还没长全,不能将众人纷纷咬上一口。
  他那日虽说、虽说确乎有想过,若要有下一生,当为院中黄狗,无忧无虑无思无想。
  ……可谁曾想,这下一生应得如此快!
  “衍上仙宫,何时可以如此嬉闹。”
  濯尔清终于开了口,回廊安静下来,仙侍们不知他为何态度突然严肃,便纷纷垂下头,听见仙首如融冰清泉般的声音,“下去吧,这几日无需你们照看。”
  众人便知他并无怒意,正准备告退,就又听见仙首迟疑般停顿一会:“……下次勿要如此逗弄他。”
  这般普通的小狗儿,不都拿来弄趣?
  但没有人反驳,仙侍们讷讷应是,下去了,回廊清净下来。
  宁祐此时又有点不习惯了。
  他虽是濯尔清捡回来的,大部分时间却不怎么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仙首。
  据仙侍们背后言论,这位仙首隔几日便会入阵修行,每逢三月之期,更是会清空整个仙宫三日。
  这还是半月以来,他第一次和这位仙首独处,当然得除开对方将自己捡回来那次——那次他并不清醒,未曾留下太多记忆。
  对方与他记忆中的、听闻的仙首,好似不太一样,又似乎一样。
  濯尔清不明白这幼犬为何一直傻乎乎盯着自己,就连他将对方从地上捧起来,放在怀里,都没有反应。
  他犹豫半晌:“……饿了?”
  宁祐回神了,他的肚子又开始起伏着、发出咕噜噜噜的声音,他确实饿了,任什么物种,还是幼崽的时候,都总是饿得很快。
  濯尔清虽然不善言语,但好像确乎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对方很快就将他带到一间清雅的寝室,放在铺了银白的皮毛绒毯的案桌上,旁边置着发光的玉炉,如同燃烧的炭盆,散发着暖意。
  紧接着,一小碟羊奶、一小盘肉条甚至还有半碗不知什么做成的糊糊,摆在了他面前。
  濯尔清见他不动:“吃罢。”
  而后转身出了房间,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其实哪怕对方不出去,宁祐也是会吃饭的,虽然有些羞耻,但他总不至于为了一点面子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绝食将自己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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