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到如今才切实察觉到,这件事比他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那我们明日吃面条。”宁祐笑起来道,谁做饭不喜欢仙首这样捧场的人,每一口都好像在认真品尝,还能把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而他就吃饭很快,小时候老因为这个被母亲打手,他不懂事,却知道疼,被打了就眼泪汪汪跑去找……
  宁祐想到这,忽然道:“我小时候笨,母亲怕我长大饿死,教了许久,我就只学会做面条,还不好吃,但好歹毒不死人。”
  “是吗。”仙首闻言回过神,看向对方时一怔——
  宁祐对他而言是个非常好懂的孩子,即便裹着厚厚的皮毛,别扭、逃避、抗拒,眼神却总是无意识流露出真心。
  譬如此时,对方又在期待他能说些什么,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对方又会缩回壳子里。
  “你不嫌弃的话,明天我们吃鱼糜配面条,若是有咸蛋,搭配做出来很鲜香。”宁祐把玩着手里的筷子,玩笑道,“明天我去池子里把那几只肥鲤鱼都抓出来,养鱼千日,用鱼一时。”
  他嘀嘀咕咕,似乎还在盘算,有些疑惑为什么濯尔清没有说话,正抬头,就听见了仙首轻轻的声音——
  “右右,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宁祐怔在原地。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曾一直、一直在等这句话。
  他想过许多次,如果对方问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口。
  开心的、像是重逢那样说:是啊是啊,我们见过,只是你忘掉了,我们原本如何如何,后来怎样怎样。
  但现在,宁祐只是怔在原地,干巴巴开口:“啊……”
  他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不自觉地急促地呼吸着。
  说话啊,说啊,说我们认识,说自己小时候如何,说后来他走了自己又如何,说他一直在等对方,说……
  但他说不出口。
  他原本想,等对方想起来,他就要像告状一样如数地讲,讲有人欺负他,就像小时候一样。
  但现在,他在为那些惨痛的过去羞耻,耻于展现伤口和痛苦,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
  他朦胧中看见濯尔清慌张的脸,对方冰凉的玉一般的手指按在他脸上,好像在说什么。
  宁祐按住对方的手,平静道:“……没有,我们不认识。”
  一时间此间无声。
  双方都知道这是谎话。
  但仙首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没有反驳没有追问,只是“嗯”了一声:“我不问,别怕。”
  他真的是个极其笨拙的人,在感情方面尤其如此,平日里难讨人喜欢,想要安慰对方时,又笨嘴拙舌,若玄枵在此,应当比他做得更好——
  要是叫其他人听见仙首心声,恐怕要惊掉下巴,堂堂仙首,就算是嘴笨,那也是稳重寡言,何况,他又何需去讨好任何人呢。
  但他不仅仅是仙首。
  “还要吃吗?”濯尔清低声问,“不吃的话,我教你入道吧。”
  宁祐对修行很有兴趣,玄枵教他练剑时如此兴致勃勃,那现在也会因此高兴些吗?
  宁祐勉强答道:“好。”
  不知为何,濯尔清并未在平日的书房教他,而是将他带到了禁地之中。
  这样勉强的情况,入道当然也十分勉强,宁祐尝试了几次,每每心烦气躁,都无法入定,更不必说修心寻道。
  “没事,入道急不来。”濯尔清宽慰,“你有仙缘,又有悟性,时机到了自然就……”
  而他脑海中玄枵正冷嘲热讽: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你就不会再说几句好听的。
  濯尔清干脆封闭了识海的声音,他又竭尽全力准备说些什么,却在看见宁祐的神情时住了口。
  宁祐轻轻开了口:“没关系。”
  但他知道,不可能了。他恰似是一件破碎粘贴的瓷器,是装不住水的。
  他没告诉濯尔清,他其实能够看见那扇门。
  只是每每靠近,便无可避免地回想起过去种种,他便恨、便怨、便绝望,嗔痴怒妄,他堪不破。
  他已与道无缘。
  第17章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快乐。
  禁地里一片寂静。
  濯尔清轻轻闭了闭眼,仿佛在无声中下了一个决定。他唤道:“右右。”
  宁祐从思绪中下意识抬头,怔在原地。
  他悚然发现中央的死水忽然开始泛起微波,而四周无数天才地宝、珍奇之物都亮起微光,流入墙体之中,像是一片又一片细密的根脉。
  这些流动的金色微光逐渐铺满整个禁地,蔓延、蔓延,与死水中的倒影连接——水中不知何时倒映出一株巨大的、蓬勃的树。
  水内水外连接之时,整个禁地都被刻满密密麻麻符文的阵法笼罩。
  宁祐抬头,与濯尔清对视,对方那双墨色眼睛倒映着金光,看上去竟有些诡异的非人感,叫人下意识想避开。
  “右右,你现在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濯尔清说,“无论什么。”
  “那是什么……”宁祐呆呆问。
  他现在完全顾不上无法入道的事了。
  “神树扶桑,日出之木。”濯尔清向死水中伸出手,仿佛真能碰到那棵树,“连通天地,也连通过去、现在、未来。”
  “这是扶桑?!”
  宁祐拧眉,“扶桑神木”对他并非陌生的词。即便是凡人也知道,在传说中,大陆中央曾有一颗贯穿此间的巨木,支撑起天与地。
  而他在宁家时,最早能看些不重要的闲书,其中一本修者所写的地理志便证实了扶桑真实存在。
  他问:“不是说,早在三百年前,扶桑便为一场天祸毁灭,彻底消湮于三界,从此绝地天通了吗?”
  “是啊。”濯尔清有些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三百年前,正是我诞生时,扶桑湮灭,从此绝地天通。”
  “不过它确实是扶桑,过去的扶桑。”
  宁祐没听太明白,觉得神奇,也伸出手去碰扶桑,濯尔清自若的神色一呆,看上去想要阻止,又纠结犹豫。
  死水冰寒彻骨,但他伸手入内,仿佛真的摸到了嶙峋乱虬的树根,下一秒他也呆住了,他听见一道忐忑的声音——
  【这样他会开心些么……等等、触碰死水会连接心音。】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宁祐看向濯尔清,对方嘴唇紧抿,未曾开口,脸上泛起了红。
  宁祐反应过来了。
  自他能化人后,便羞耻于总是泄露心音,玄枵觉得好玩,忽悠他不能解除,还是濯尔清后面解除了这个术法。
  再后来,濯尔清找了个法子,叫他变回小狗时也可以自由说话出声,十分方便,于是他彻底把死水那个奇妙功效丢到了脑后……
  而他刚刚又无意识恢复了这种奇怪的连接!
  但为什么他忽然可以听见濯尔清的心声了?之前都是他的心心音泄露,却听不见濯尔清和玄枵的声音。
  他刚想完,就听见了禁地里自己沙哑的声音……他又没控制住,泄露出心音了。
  濯尔清难得沉默,偏开头不看宁祐,过了一会开口解释:“可能是你神魂力量增强了。”
  原来如此,宁祐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最近比之前精神要好许多,却听到了另一个轻浮带笑的声音——
  【喂、右右,他骗小孩呢,你真信啊?】
  宁祐吓了一跳,下一秒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谁:“玄枵?”
  濯尔清蹙眉,冷斥打断:“你做什么?”
  宁祐抬头去看他,他反应过来,放缓声音:“没事,我是在跟玄枵说。”
  【你既已经下定决心,启动了法阵,我出来放放风怎么了……右右,你想知道为什么这次能听见吗?】
  宁祐眨眨眼,他还真好奇。
  濯尔清想阻止,但奈何,仙首管得再大,心声也不归他管。
  【死水主要能互通三类人的心声,一是不能言语而有言者,二是亡魂有怨而不能发者,三么……】
  【三是心意相通、互有好感之人。】
  不是,什么意思?
  他轻飘飘的话音落下,砸得禁地都要颤抖,宁祐抬头,才发现禁地好像真的在抖。
  法阵的符文有些混乱地游移,下一刻就安静下来。
  他看向濯尔清,对方看似镇静,其实手指僵硬地垂着、发着抖,灵力四散。
  濯尔清又偷偷转开了一些,避开他的视线,长发遮住侧颜,看不清神色,唯独原本如玉的耳朵红得实在无法忽略。
  【我为什么不是个哑巴?或者玄枵为什么不是个死人?】
  【嗯嗯、好吧。右右,你一定要信,仙首是哑巴,而我是个死人,你才会听到心声。】
  宁祐也满脸通红,咬牙想,难道他像个傻子?
  不,他们三个现在都像个傻子。
  他走到濯尔清面前,看着对方满脸绯色,不知为何变得十分不好意思,努力镇静道:“先、先解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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