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看见了昆仑山白雪皑皑,梅树枝头挂得沉甸甸的。
  看见自己赤足走过雪地,在一棵树边停下,一团白雪骨碌碌滚下。
  濯尔清笑起来,是他捡到宁祐的时候。
  下一刻他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神色便紧绷起来。
  随着他的脚步,长廊天光渐暗,广阔的山野消失,逐渐步入了昏暗的、潮湿的土道。
  两侧变成了密密排布的监牢,他听见了嘶哑的哭声。
  他最终在其中一间牢房停下了脚步。
  “你在犹豫什么?”玄枵冷讽的声音在长廊响起,“你不准备看看吗?那就让我去……”
  “啪”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濯尔清匆匆往前两步,监牢内一览无余,他隔着栏杆看见里面瘦弱蜷缩的少年。
  对方套着宽大囚衣,枯黄头发垂在印着红印、高高肿起的脸侧,一只手垂在身侧。
  仔细辨别,才能听清对方虚弱的言辞:“对不起……母亲。”
  濯尔清张了张口,伸手握住了栏杆,看上去很想喊他。
  他看着对方崩溃,在黑暗里笑着,用瓦片划开了自己的脖颈——瓦片粗砺,得反复磨拉才穿透皮肉。
  ……多痛啊。
  濯尔清第一次见到宁祐的伤口,便猜测过无数次它的来历,想过背后是怎样的故事,但当他亲眼见到,仍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听见少年如泣的嘶哑声音,因为失血逐渐低哑:“若……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何不去惩罚那些恶人?为什么、放任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
  “娘、不要怪我……我好冷。”
  气息微弱,那具靠墙坐着的单薄身体即将摔下来。
  濯尔清穿过栏杆,接住了对方。
  对方失血冰凉的握住了他的手,沾满鲜血的苍白脸庞抬起来,终于笑起来:“啊……你来接我了。”
  濯尔清知道对方应当看不见自己,只是临死前的幻觉,见到的应当是自己的母亲。
  但无论如何……
  那双眼睛心满意足地闭上了。
  濯尔清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上,凝视片刻:“再等等我,我会回去接你。”
  -
  ”走吧。”玄枵说,“回到三百年前。”
  “不……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濯尔清看着长廊,他在其中寻找他要寻的那一颗果子:
  “我已错过太久……大道生死在前,便让我最后为私心、为私情停留片刻。”
  他仔细地辨别,在树上找到了唯一的、属于宁祐的那颗果子。
  第22章 小孩晃晃脑袋,甩了仙首一脸水。
  天璇十六年, 冬天。
  南浔城连下了好几天大雨,雷声轰鸣不断,众人都说这一月的暴雨, 必定有异, 怕不是有仙人渡劫。
  流春楼白日里冷清, 加上天气,更是行人寥寥, 只有个半大的侍女在外头看着,名叫长春。
  “你又私自出去了罢?”
  长春看着一身湿、正取下斗笠整理衣裳的秦娘,“都说最近不太平,小心惹了天公,收了你去。”
  “我去给阿宁买药, 省不得。”女人貌美,年纪不算轻,却别有一番温和柔美。
  长春问她:“你家那小子, 你还要养着,笨又笨的,如今四五岁了,还不会讲话走路。当时便劝你, 生不得,怎么偏信了男人的邪。”
  “怎么会?”秦娘笑起来,“和男人什么关系,阿宁是个乖宝, 我舍不得罢。”
  “算了,你便小心些, 外人来问,就说是捡来的, 可不许胡说。”
  “我晓得的。对了……”秦娘看着有些犹豫,长春疑惑地看向她,她又笑着换了话题,“没什么,就是待会我去陪陪阿宁,你帮我看着些。”
  “晓得啦,你去吧。”长春说,“先换衣服,省得生病,我又得和你一起挨一顿训。”
  秦娘连连应是。
  她左绕右绕,穿过前楼,进了后院中最偏僻的一隅,那里围了墙,刚靠近便听见了小孩子傻呵呵的笑声。
  秦娘忍不住面露笑意,站了会,才推开木门进去。
  里面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就种了一颗梨树,树下放了三五个凳子,旁边有大口水缸,已经灌满了水,连之前的杂乱也被整理好堆在了角落。
  院中有两间屋子,还有个小小的灶台。
  而屋中俊美、苍白的青年男人正抱着个半大的孩子,举起放下地玩,那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嘴里咿咿呀呀在说什么。
  这孩子和秦娘长得七分相似,便是她们口中的阿宁。
  男人似有所感地转过头,见她来了,温和解释:“我听见他在床上哭,便擅自进屋了,实在……”
  身为客人,擅闯主人家的屋子,实在是失礼。
  秦娘摇摇头,笑了一下:“没事,你能照看他,我在外头还安心些,之后若有需要,直接进来便是。我们这种人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
  这男人是她前两日从桥上捡来的,当时看着一副快要病死的样子,浑身是血,却又气质不凡,她绝不该多管闲事,但是……
  她有个那样的儿子,怎么能不信些因果,平日里行善积德——虽然没用——但万一这一次见死不救,叫原本想帮她孩子的神仙记住了,从此不帮了怎么办?
  所以她还是偷偷救了人,藏在院子里。
  因阿宁的原因,这没人来,倒也藏得住。
  男人浑身是伤地躺了两天,第一日她还想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第二天人家便好了大半,第三日……第三日都能来替她照顾阿宁了。
  但她是个善解人意、又懂得保全自身之法的人,因此对这样的异常也视若无睹。
  她把怀里的药拿出来,一一清点:“这些是给阿宁的补剂,这些是治疗外伤的药,你拿去用吧。”
  男人犹豫片刻,收下了:“对了,前两日一直未曾同你道谢。多谢。”
  “我姓濯,濯尔清,恐怕还得叨扰一段时间。”
  【那时候你还真是装模做样的。】
  玄枵讽刺的声音响起。
  站在不远处看着过去自己的濯尔清没有回话,他安静地看着在“自己”怀里乱动的、瘦小的宁祐——此时他尚未为他取名,他还叫阿宁。
  他看着宁祐出生,小小的一个,险些难产,因此发育得不大好,又出身在流春楼,不得不藏在院子里。
  但秦娘待他十足用心,因着小宁祐学不会说话走路这事,到处想办法。
  有空闲时,便陪着哄着,一字一句教,教了半天,那孩子也只会含糊地喊一句亲亲,似乎是学不会娘的音,但也足够秦娘开心。
  有时候楼里人说闲话,说宁祐这是不该出生的孩子,所以才会受到惩罚,她还会难得地生气与人吵一架。
  渐渐地,便也没有人再说这事。
  他一路看着,直到过去的自己与宁祐相逢。
  “院子里的东西是你收拾的?”秦娘从他手里接过开始因为两个大人的谈话而昏昏欲睡的小阿宁,忽然问。
  过去的濯尔清点头。
  秦娘一边将小阿宁放在床上,一边道:“那就再呆一段时间。”
  “我平日里不常在,阿宁就拜托你照顾了。”
  于是濯尔清便顺利留在了这里。
  他那时候正是道心动摇、茫然之时,一时间无处可去。
  他没办法回他的昆仑山,当无知无觉的仙首;也不敢再看人间,睁眼闭眼总是想到那些苦闷的人。
  何况他一时半会还用不了灵力,与凡人无异。
  这个小院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隅,叫他得以躲藏起来。
  “啊、一啊呀!”
  过去的濯尔清回神,床上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
  对方揉着眼睛,傻笑着爬到床边,两颊肉乎乎,还有酒窝,就这么傻乎乎看着他,用手扯他衣服。
  濯尔清心软,将他抱起来:“怎么了?饿了吗?”
  这孩子只有脸上还有点肉,身上就干巴巴的,听他讲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反正就点头。
  “我在灶台蒸了包子,是你母亲带来的,你在这等我,我去盛来。”濯尔清说。
  他刚要起身,就感觉头皮一疼。
  那孩子理解不了,恐怕只以为他要走,扯着他的长发,嘴一瘪就哭起来,那声音,清亮得很。
  濯尔清赶紧手忙脚乱地哄:“嘘嘘,别哭、别哭,我不走……”
  小阿宁哭了一会,“啊啊”地要往他身上爬,濯尔清无奈,只好单手抱着他一起去外面。
  这小孩虽然痴傻,却分得清好坏,唯独对他似乎意外亲近,好骗得很。
  濯尔清别扭地单手取锅盖、取盘子,夹了两个包子,用筷子串好、吹凉了才敢递给小阿宁。
  此时小阿宁已经流着口水眼巴巴看了许久,小眼神渴望得要命,却乖乖在他怀里没动。
  他轻笑出声:“快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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