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实在是怕了,他太害怕没有尽头的黑暗了,他怕得下意识下跪,浑浑噩噩要跟最讨厌的人求饶,但……
但是,他没有错。
他从来就什么错都没有。
“我没有错。”宁祐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错。”
下一秒彻底昏死过去。
宁裕空看了他一会:“不知错、不知错……那便继续关着。”
“把五少爷带去地牢关着,往后不必再出来了。”
宁祐被带到了地牢最里面的一间。
他被拖着路过时,尚有其他牢里的低阶修者探出头看他,一个个噤若寒蝉。
宁祐很快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胡言乱语,半梦半醒地哭和发抖。
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我不知错”,另一句时“我想回家。”
濯尔清突然想起来,当时宁祐崩溃,在他说“睡一觉就会好”的时候,喃喃的那几句话——
“不会有人来救我。”
“天不会亮起。”
“明天不会到来。”
“我逃不出去了……”
“我想回家,濯尔清。”
对方总是怕黑,讨厌一切密闭的空间,听见水滴声就会下意识发抖。
对方就算这样害怕,无数次求他救他,没有等到他,也还是……还是会如当年一样,仰慕地看着他舞剑。
濯尔清咽下一口上涌的血,死死搂住了怀里挣扎的人,他脸上一片冰凉——他哭了。
他那轻柔的、念书时格外动人的嗓音,此刻带着无比的痛苦:“……是我负你。”
“不要再哭了。”他说。
他一根一根摸着宁祐因为抓挠而受伤的手指,捋对方汗湿的头发,摸对方滚烫的额头、红肿的眼睛、无意识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
“不要再哭了。”
“我发誓天会亮、黑暗会过去、你可以回家,我发誓世上一切不平都会被斩平,我发誓作恶之人会被惩罚、行善者必有善终、弱小者可以自保。”
他说,他和宁祐一样流着泪,声音轻却坚定,总让人信服。
过去的宁祐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好像穿越百年时光,有一种奇妙的联系似的,他真的慢慢平静下来,睡了过去。
【你还是不愿意带他走吗?】沉默了很久的玄枵忽然开口,他那时候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你这样爱哭,嗓子怕不是哭坏的。”
濯尔清吻了吻少年宁祐的眼睛:“我不是不愿意带他走。没有人比我更想带他走。”
他所爱之人,在哭着求他救他,问他为什么不来。他怎么可能不想。
“比起此时带走他,我更应该实现我与他的愿望,分别时,他已经做下了选择。”
他用的是应该。
宁祐“永不知错”,他凭什么替对方选择逃离。
【哈……那你继续看吧,我看不下去了,我认输。】玄枵一向轻浮的声音压抑到,他冷讽,【当好人还真是难。】
“但他只会喜欢好人。”濯尔清说,“过去无法改变,但我们还要有未来。”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喂……”监牢对面的中年人趁着狱卒走远,小声喊,见宁祐没有反应,纠结犹豫半晌,丢过来一个粗糙的药瓶,正正好砸到宁祐脑门。
宁祐捂着脑门的红包醒过来,他迷迷瞪瞪攥着药瓶四处看,对方和他对视,“呃”了一声,做了个抱歉的动作。
对方小声地,夸张地比着口型:
“我知道你,你是这家的少爷,帮我们逃跑才受罚的。”
“给你药,别死了。”
宁祐呆了一会,忽然又落下泪来,他捂着瓶子,在其他监牢震惊古怪的目光里,无声道:“……谢谢。”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动不动就哭!你们少爷家矫情,来来来,这个拿去。”隔壁的女修看不下去,丢给他一张帕子,“你别搓鼻涕,这我相好送……”
狱卒回来了,他们顿时安静如鹌鹑,隔壁女修不住给他挤眼睛——别哭了啊!帕子藏好!
宁祐笑起来,扯到伤口痛得他发抖。
但他还是攥着帕子笑。
他啊,他从小是个犟骨头,脑子笨,不长记性,注定在这世上要受许多磋磨。
但是没关系,打断了脊骨他就爬,被打怕了就哭,哭完他还要继续。
他没有错,也不知错。
永远不认,下跪不认,死了也不认。
濯尔清摸宁祐的头发,看宁祐脸上的狼狈和笑,他墨色的眼睛彻底变为了红色。
他的心在这段过去里千锤百炼。
他与他曾经的道彻底背离,太上忘情……他终究是做不到。
他既无法忘记那些艰难活着的人,也无法看着所爱之人苦苦挣扎。
这个世界烈火烹油,普通人在里面熬啊煮啊,不被烧死的唯一办法是活在火中。
但是濯尔清不,他要一个没有火也没有油,谁也不必被灼烧,所爱之人可以好好活着的世界。
天道不仁,那就换他来做第二个天道。
世间秩序弱肉强食,那就打碎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右右。”濯尔清道,“我要走了。”
“我们在未来再见,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相信,他与过去的、未来的宁祐,有着同样的方向。
他们心意相通。
而扶桑的另一头、死水的另一侧,正盯着水面发呆的宁祐,忽然无故落下泪来,他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
宁祐意识到,他要回到自己的躯体中了……
他睁开眼。
回到了熟悉的、昏暗的监牢。
第32章 【结局】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牢狱昏暗, 宁祐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没有,他比自己想象中要镇定。
同样处于黑暗中, 知道明天会到来和没有尽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宁祐身上没什么力气, 他摸索着, 碰了碰自己的脖颈,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留下了丑陋的瘢痕。
他这应该是……自杀未遂,被救回来了……
“唔、呃!”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盖住他的手,如钳子般收紧,宁祐一惊,被扼得说不出话。
他艰难地转头, 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对上了宁裕空没什么表情的、隐藏在暗处的脸。
对方面无表情,手上用力, 忽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看上去很可怖:“你终于醒了。”
宁祐用力推他的手,脸色涨红,下一秒对方忽然又不发疯了, 松开了他。
宁裕空看他在床上咳嗽起来:“你我有双元定灵丹的联系,你自杀之后,我很快就察觉到赶来。”
“我给你止了血,用了很多灵药, 你的身体好好的,但你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你的魂魄不在你的身体内。”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困惑, “那么,你去哪里了, 弟弟?”
宁祐虚软无力,他尝试坐起来,适应自己这具许久不见的身体。
“回答我。”宁裕空重复,“我失去了与你的联系,为什么?”
宁祐才懒得理他,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好想濯尔清和玄枵……明明还没有多久,但他已经开始想要回到衍上仙宫。
“我其实不太明白。”宁裕空说,“为什么你这样厌恶我?我对你不够好吗?”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宁裕终于难以置信地抬头和宁裕空对视,他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他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
对方真的觉得对他很好,拿他当唯一的弟弟。
“我亲自去接你。”对方还在说,“我见到你时,我知道,你与家中的那几个废物不一样。虽然你永远都只会是一个凡人,但我会爱护你。”
“你那时候跑过楼廊,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为什么后来……”
宁祐终于忍无可忍,他拎起宁裕空的衣领,凑近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那都是拜谁所赐!”
“难道我不希望我永远是那时候的少年吗!难道我不想永远能够轻快地跑过长街!”
“你看着我。”宁祐抬起脸,逼迫宁裕空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宁裕空没有反抗。
宁裕空看着他,对方分明还是当年那张脸,却苍白枯瘦,眼睛布满血丝,神情冷漠而仇恨。
而那时候,对方与他对望时,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汗水,脸颊有些发红,眼睛亮亮的,好奇又谨慎地看过来,像是某种小动物,他说不上来,他没有接触过那些弱小的东西。
“懂了吗宁裕空。”宁裕说,“你只是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宁裕空怔怔,他喃喃说:
“但是,那个让你下跪的人,我亲手杀了。”
“你是个凡人,我给你用最好的药,让你长生不老、锻骨炼体。”
“我给你一切权限,你才能够去藏书阁、才会进到监牢给我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