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这里面,是封槐做过的、唯一一件真正后悔的事,他和封无为真正分道扬镳的开端。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封槐几乎是催眠般拒绝回忆起这件事。
  以至于他见到这家旅店时,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或者说,他下意识回避了这个可能。
  当年他在庙里发疯强吻了封无为后,既兴奋又隐隐恐惧,可他哥实在是个包容度极高、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好哥哥。
  对方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将因为失血和缺氧而浑身汗湿发软的他抱出来,背他去附近的镇子。
  因着没了追踪的手段,这人海茫茫,对方再没有追上来。
  他们换了个离此地几百里的城市生活。
  这件事和庙里的旖旎似乎就这么混过去了。
  日复一日,过了小半年,封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可惜留下了一块疤,使了上好的祛疤膏也没用。
  封无为或是给他搓背洗澡,或是替他擦发,或是整理衣襟,常常看着那块疤出神,用指尖来回摩挲那一处粗糙的凹凸不平。
  “哥哥,好痒啊。”封槐道。
  但他却没有躲开封无为的手,反而像是被顺了毛、挠下巴的小动物,乖顺地任他处置,恨不得反黏上来。
  “你怎么老看那里,嫌我丑呢?”封槐嘟囔,“早知道你这么在乎,当时就不……”
  “不是,不要多想。”封无为说。
  封无为看那块疤,宛如美玉上的裂痕。
  他松开手,替封槐擦发尾的水,等到完全干了,才放人从椅子上起来:“好了。”
  封槐爱美地在铜镜前打量自己长长一把厚实的头发——他头发多,又天然卷,就算是夏天,洗完了也很难打理。
  他正把自己的发尾梳顺,就听见封无为说:“我们去剑宗吧。”
  封槐梳头的动作停下,他眨了眨眼。
  “怎么忽然要去剑宗?”封槐竭力自然道,放下梳子,跑到正在收拾房间的封无为身边,“不要去哥哥。”
  见封无为不说话,他干脆耍无赖地坐下来,抱住他哥小腿,仰着脸道:“我不想去!去了会有人欺负我……”
  “你不会被欺负。”封无为没有看他,手上在叠他胡乱堆在床上的衣服,“我在。”
  封槐把脸靠在他腿上:“他们那么强,哥哥你拦不住怎么办?”
  这时候的封无为比百年后思维更古怪,他说:“我会挡在你前面,要伤你就得先杀我。如果我死还拦不住……”
  他讲到这,停顿了一下。
  封槐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他平静地说:“我死前会杀了你。”
  “但这件事不会发生。”
  “我会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这话要换任何人说,都显得自大无聊,偏偏封无为说出来,就让人信服。
  但封槐仍不肯,他道:“可是哥哥,我们不能就这么普通地过一辈子吗?现在不好吗?”
  封无为古怪地重复:“普通地过一辈子?”
  封槐贴着他道:“对呀。”
  “你不会也不能普通地过一辈子。”封无为说,他这话没什么依据,大概又是所谓的直觉。
  封槐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他瞳孔一缩,掩饰般低下头:“哥哥,不去好不好?”
  封无为没有说话,把叠好的一沓衣物抱起,拖着已经变得好大一只的年糕精走到柜子前,把手上的东西都放进去。
  “哥哥、哥哥……!”
  封槐抓住他的手,见他还不肯理自己,恼怒地咬住对方手指,没敢使劲,“不许去,不许去剑宗。”
  他抓着对方的手,含混道:“你明明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了。”
  封无为抽出手指,那层绷带已经给打湿了,他皱了皱眉:“我没答应过。”
  “你答应过。”封槐道。
  在他看来,对方当时与他叛逃,就是答应了。
  封槐眼圈红了,可怜得要命地说:“我不去剑宗,哥哥你也不许去。求你了……我们就在这。”
  封无为不说话。
  而封槐明白对方的意思。
  封无为从不说谎,也绝不给不能兑现的诺言。
  封槐气恼地闭了嘴。
  他从地上爬起来,沉着脸往外走。
  封无为看着他的背影问:“去哪?”
  封槐气道:“去找个不去剑宗的哥哥。”
  “封槐。”封无为的声音沉了下去,“不要胡说。”
  第50章 封无为搂住他,警告道:“别乱动。”
  那次“争吵”以两个人对视, 封槐心虚偏开头结束——
  “我出去散散心。”封槐说,紧接着补充般嘀咕,“……不找别的哥哥。”
  他在街上逛了一会, 在某个酒舍前被小二拦住:“哎、客人, 您这失魂落魄的, 外面看着快下雨了,不如到我们家这坐坐。”
  封槐忍不住道:“你只是想卖我酒。”
  那小二看着很年轻, 不过十七八岁,有股不太靠谱的机灵劲,闻言就请他进来:“我只负责请客人您进来,至于喝不喝酒么,要看我家这酒香不香了。”
  封槐此前不怎么喝酒, 此时倒产生了一点兴趣。
  小二殷勤地给封槐擦干净桌子椅子,店里没什么客人,封槐坐下后道:“你们最好的酒, 给我上几坛。”
  小二诧异看他:“您这可喝不了吧。”
  “你上就是。”
  封槐道,他不就是来买醉的。
  而且,他非常人,酒对他不见得起作用。
  事实证明, 效果还是有的。
  至少喝了六坛酒之后,他有种奇妙的倾诉欲。
  他喊来小二:“你看上去不大。”
  “小的十七了。”小二羞涩道,“家里曾有个快过门的未婚妻。”
  “哦。”封槐有些迟钝,重复了一遍, “曾有。”
  小二说:“那就是私事了。”
  封槐从怀里摸出金叶子,对方立刻改了口:“也可以是谈资。”
  “我以前仗着家里还算富裕, 瞎过日子,后来家道中落, 加上对方嫌我太游手好闲,没出息,就另投他人了。”
  封槐又“哦”了一声,他忍不住强调:“要是我,不管对方怎么样,我都不会走的。”
  小二知道他这是喝多了要聊天,收了他的金叶子,干脆坐到旁边道:“对方是谁?”
  封槐茫然:“不知道……算了。”
  小二实在称职,或者本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街溜子,非常懂行地问:“您这为什么出来喝酒?和家里人吵架了?还是情路不顺?”
  “吵架了。”封槐说,“算是家里人。”
  对方意会地“哦”,封槐继续说:“他非要做某件事,但我很不想他做,所以吵了一架。”
  “我觉得我重要,也没那么重要。”他说。
  小二懂了:“是你喜欢的人?”
  封槐又喝完一碗酒,他像是某种行动迟缓的动物,消化了好一会,才在小二八卦而期待的眼神里道:“喜欢是什么?”
  他当然听过这个词,却没办法把它落到具体的东西上。
  他很多时候,很难以理解人类的情感。
  封槐又拿出一片金叶子,问:“喜欢是什么?”
  小二盯着那点金光,绞劲脑汁道:“就是想和对方一直在一起。”
  “不过喜欢也分很多种,亲人之间的,比如说我娘我爹对我,可惜我不争气。我之前生过大病,他们急疯了,倾尽家产地给我找法子。”
  封槐回答:“我没有爹娘……有还不如没有。”
  小二一肚子的话卡住了:“呃……”
  他换了个话题:“那,我未婚妻跟我青梅竹马,应该以前也喜欢过我,就是,会对我恨铁不成钢。”
  “我也对她有过感情,你知道吧,她从小一哭,我就什么都让着她了。”
  “那他为什么不让着我。”封槐认真问,给对方看他昏暗天色下、不明显的红肿眼睛,“但他肯定对我有感情。”
  “啊?是你哭吗?”小二有点难以想象,“也、也行。”
  对方也许是个比较强势的姑娘。
  “要是连你哭都不在乎,你怎么判断对方对你有感情呢”他问。
  封槐冷笑了一声:“他养了我十年。”
  小二神情顿时变得更加古怪了:“啊!”
  封槐仿佛说服自己,又像是不服输攀比一样,一条一条列出理由。
  每列一条,小二就“啊?”一声——
  “他没有任何其他在乎的人,亲人爱人朋友,都没有……只有我。”
  “快饿死的时候,他把唯一的食物给了我。”
  “我们同吃同睡,他会帮我把所有事情处理好。”
  ……
  “而且,也不是每一次哭他都不让着我。只有偶尔……”
  封槐绕了一圈,还记得主题。
  小二听得有点晕,过了一会,一锤定音:“我觉得你有点不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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