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但他必须留在这。
  封无为能带着他在洪水中坚持多久呢?何况……最可怕的不是洪水。
  “封槐,慎言。”封无为说,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我会死在你前面。”
  封槐抓着他的衣角,又哭又笑,在茫然中慢慢地昏睡过去。
  封无为手上全是被划出的口子,被泡得发白,却依然很稳,他低头去看,他苍白消瘦的、不成人形的弟弟,脸上的神情是恐慌的。
  等到封槐再一次醒来,封无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更大的浮木,把他绑在了木板上,自己在水里泡着抓着。
  封槐眼睛好了一点,侧过头能看清对方的脸了,封无为见他醒来,疲惫地叹了口气:“醒了。你睡了两个时辰……我们已经快出长阳地界了。”
  封槐看着他:“我们会被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封无为的话变得多了一点,“去哪都行。”
  “你不生我气了吗?”封槐却问。
  封无为无言一会,终于叹了口气:“不……”
  他刚开口,脸色便骤然一变,看向浑浊洪水下若隐若现的阴影——那是成群的、扭曲的尸魇。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横在身前。
  封槐却仿佛早有预料,他偏着头喊:“哥哥。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有点……不甘心,你能不能只记得我平时的样子。”
  封无为脸色黑下去,瞪向他,声音沉沉:“封槐!你想做什么?”
  封槐不知道什么时候割断了身上的绷带,他环视四周密密麻麻、蠢蠢欲动的“水鬼”,又看向封无为。
  他仿佛回光返照。
  或者说,他休息的那两个时辰,就是为了这一刻。
  “哥哥,你去过仙门,你知道的吧。”
  “死而不僵,心魔生魇,每逢大祸,必然会伴随尸魇之灾,没办法……人嘛,都想活着。这是最深刻的执念。”
  “这样的洪灾,长阳死了起码几千人,他们可都在水里呢。”封槐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看着尸魇的眼里却满是厌恶,“怎么可能不生尸魇。”
  他看向封无为,在对方恐惧的神情里说:“哥哥、剑宗距此不足百里,去剑宗求援吧。”
  “封槐!你敢!”封无为伸手抓他,却被他躲开。
  封槐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哥哥,没有必要坚持……这一路水中都是这样的怪物,就算你现在没有丢下我这个拖累,等到后面,等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我……”
  封无为的眼神变得极其恐怖,他问:“封槐,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封槐没有看对方:“……人性而已。”
  “我只是提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哥哥,不要生气。”
  “你敢!”封无为近乎是怒吼般打断他,他一字一顿道,“你敢做,我就永远不会再原谅你。”
  封槐已经松动的心怔了一瞬,似乎还想说什么,那些伺机而动的怪物却没有再继续耐心等待。
  它们也很清楚,面前的两个人都是强弩之末,他们的盘中之餐——
  几乎是刹那,那些东西缠绕过来,掀翻了木板,封无为在混乱中抓住了封槐,爆发出近乎恐怖地力量,一脚踹翻了四五只扑上来的尸魇。
  但是没有人,它们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在水中不死不痛,封无为很快就落了下风,浑身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被尸魇们拖往洪水深处。
  封槐被他护得死死的,看见他在此时仍然冷静地闭气,精准地用匕首插进每一只尸魇的魇晶。
  即便如此……对方仍越来越被动,被困得越来越深,唯独抓住封槐的手没有。
  “哥哥,我当时真的想过让你就这么死在那条河里。”封槐仰躺着看着封无为笑起来,“每一次叫你走,我心里都在想相反的事情,我应该留住你,我们死在一起,方是有始有终。”
  “我的脑子里,一边想你丢下我的事情,想你那么生气,你走了之后,还会回来吗?”
  “一边又忍不住想你回来救我的时候,想你给我洗澡擦头发的时候……”
  封无为垂下头问他:“那你为什么最后还是送我走了?”
  封槐想了想,露出个天真而神往的笑容:“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回来,你要是没回来,我就把你变成尸魇。”
  “而且,你的鲜血流太多了,有个怪物伤了你的脸,血滴到我身上的时候,很像眼泪。”他说。
  封无为仿佛没有在戳破两人的伤疤,声音很平静:“你不该给我机会,你不是说……人性经不起考验。”
  “是呀。”封槐说,“我把你推出去的时候,你脸色好难看。”
  比他懵懂无知,强迫对方时,脸色还要难看,看上去恨不得杀了他。
  “封——槐——!”对方的声音久而不散。
  他记得对方的眼神。
  他在那样的眼神里,被尸魇席卷分食,在洪水中化作残尸四散。
  “嗯。”封无为说,“我当时明白了一种心情。”
  封槐期待道:“是什么?”
  封无为垂眸,说:“……恨。”
  第56章 我找到你的时候……几乎不敢认。
  这个词远比爱叫封槐心里一震。
  他忽然咬牙切齿道:“难道我就没恨过你么?”
  封无为“哦”了一声, 封槐被他的反应噎住了,脸上神色就要变。
  封无为笑了一声,早有预料般, 按住封槐正要开闸的眼睛, 对方顿时变得迷茫起来, 封无为问他:“那你恨我什么?”
  封槐正要哭呢,被他一套连招憋回去了, 因此看上去有点呆呆的。
  封无为重复了一遍:“恨我什么?”
  “多了去了呢,哥哥。”封槐说。
  封槐没有继续说,趴在他身上,咬着他的衣角,像小时候那样——
  他那时候总喜欢含着封无为的衣角睡觉, 于是封无为的衣服总是坏的。
  偶尔有胆大的人问,是不是家里生了老鼠,应该怎么怎么防治, 咬坏衣服事小,偷吃了粮食可就不好了。
  可巧叫封槐听见了,当天回去好一通阴阳怪气的闹腾,封无为叫他吃饭, 他就瘪瘪嘴,装可怜道:“我吃粮食可不好。”
  封无为当时还是一块石头,不是每次都能反应过来他弯弯绕绕的心情。
  他过了一会才想起白日的事情,皱眉道:“什么不好?那些人妄言而已, 你听进去做什么?”
  封槐当时年纪尚小,不怎么能挣钱, 靠封无为养,被无心之言气得赌气绝食, 半夜饿醒咬着封无为的衣角哭——这次咬得更狠了。
  封无为被他吵醒,看着他湿漉漉的花脸和饿得瘪瘪的肚子,起身下了床。
  此时又聊起这件事,封无为道:“讲讲道理,弟弟。”
  封槐哪是偷吃粮食的小鼠,分明被养在米缸里的,封无为从不短他吃穿。
  他自己不怎么花钱,赚得多赚得少都用在了封槐身上。
  封槐又不想哭了,他得意洋洋道:“你和小孩子讲什么道理。”
  他那时候才十岁呢!谁叫他比封无为小呢,谁让他是弟弟。
  “除了这个,还有呢?”封无为说。
  封槐又想了想:“有一次你跟着商队运镖,回来的时候肚子破了个大洞,面无表情地塞给我外地带来的特产。”
  是那个时候。
  封无为想起来了,那点伤对他来说不算重,商队额外给了费用,他也就没在意。
  只是回家的时候,封槐在门口跟个小鸟似的,绕来绕去、探头探脑地等他回去。
  看见他时眼神变得很迷茫,看上去像要哭,所以他先把带的礼物给对方了。
  对方果然不哭了。
  下一秒把还温热的点心砸了,瞪着他,又瞪他的伤口,负气而走——走到了隔壁房间。
  这院子有东西两间卧房,只不过他们住习惯了,往往都是一起睡。
  第二天早上封无为醒来的时候,脚边蜷缩着一团温热,他坐起来,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背,果然是凉的。
  仿佛睡梦中有感应一般,那一团冰凉迷迷瞪瞪地顺着他脚边的被子钻进去,钻到他腰侧躺下了。
  封无为上了药,被子里全是药味。
  封无为叹气:“这又恨我什么?”
  “不知道。”封槐想了想说,“我脾气古怪,哪里知道自己不高兴什么?”
  什么都能让他不高兴,什么都能让他高兴。但那次确实十分生气,按理说对方出远门记得自己,带了礼物,他应该是高兴的。
  “你不来找我。”封槐想到了一个点,“我一个人在那边睡,睡不着,后半夜我才偷偷回去的。”
  “找你了。”封无为说。
  他处理好伤口后,去找自家气性又大、脾气又怪的弟弟,却发现地上砸得稀巴烂的糕点没了。
  走到西厢窗前,他站在那,看着封槐坐在床上,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嘴里塞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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