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封槐垂头丧气:“隔壁那家人的孩子,我和他打赌赢的。”
  不过这里面丧气十分至少有九分都是装的。
  他哥哥什么谎话都看得穿,但封槐不讨厌,确切地说,每次封无为很了解他、轻而易举地揭穿他的小把戏,他其实很高兴。
  “别和他们走太近。”封无为说,一边走进草屋里。
  封槐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他嘿嘿道:“哥哥,你不喜欢我和别人走得近?你是不是吃醋!”
  封无为停下,少年老成、不明显地叹了口气,警告道:“不要胡说。他们家不太平,不要惹祸上身。”
  封槐撞到他身上,“唔”了一声后退,封无为转身:“藏到哪里了?”
  封槐知道他说什么,悻悻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小张叠好的草纸。
  封无为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他那颗“消失”的牙齿,被粘在一小块芽糖上——果然是吃糖的时候掉的。
  封槐泪眼汪汪,看着对方皱着眉打量他的牙齿,呜呜地装哭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吃糖牙齿自己掉了。”
  少年封无为看了一会,平静道:“没有,只是掉了颗牙齿……你在家等着,我要上街一趟。”
  然后转身出了门,小封槐就眼巴巴看着他带着自己的牙齿消失。
  “我那时候伤心得超级真情实感。”
  封槐乐不可支,抓着封无为撑在他脸侧的手腕,笑得犬牙若隐若现。
  “没办法,我虽然知道小孩子要换牙,但我没想过自己会长大、掉牙、长出新牙。”
  “所以牙齿松动,又在吃糖时掉了……我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执念松动,快要死了。”
  封槐又笑,他捂着眼睛看着封无为:“结果谁知道哥哥你什么都不懂。”
  “面上说着没事,实际上拿着牙齿跑去问医馆的大夫,对方还以为你要打劫呢。”
  封无为没有对年少时自己干的蠢事发表意见,他抓住自己在乎的部分问:“封槐,为什么觉得是执念松动?”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就和画本子里的恶鬼一样,要是不恨了,就会魂归西天。”封槐想了一下,回答他。
  封无为又问:“为什么觉得自己不恨了?”
  封槐笑了一下,然后用手臂挡住眼睛,仿佛畏光一样。
  他似乎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他的笑容消失了,过了一会他才慢慢道:“因为……我那时候觉得很开心。”
  那段时光,回想起来,就像是躺在轻飘飘的一团棉花里一样。
  掉牙那天,封无为晚上才回来,他一迎上去,对方就先去水缸洗了手,叫他:“张开嘴。”
  封槐乖乖张嘴,一根冰凉的、带着井水的手指探进来,在他缺了牙的地方摸了摸,封槐顿时想躲,被封无为捏住了后脖颈。
  他只能含糊地抱怨:“各个你做什么,好痒!”
  封槐摸到了只露了一点点的新牙,确认了,收回手指,对他道:“你要换牙了,新牙已经长出来了。”
  封槐顿时瞪大了眼睛:“换牙?”
  封无为“嗯”了一声,换下衣服:“小孩子长大都会换牙,不想长烂牙,就少吃糖。”
  封槐眼睛亮亮的:“真的吗,哥哥,我长新牙了吗?”
  封无为只好无奈重复:“是的。”
  封槐高兴死了,他兴奋地把糖罐子搬出来交给封无为:“哥哥,你拿着!”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对着水面看,看不出来,就拿手去摸,真的摸到了一小块硬硬的东西。
  封无为不理解他的兴高采烈,不过也没有泼冷水。
  过了两天,封槐的新牙已经蹭蹭往外长,他总是忍不住摸自己的牙,又时不时就叫封无为看看自己的牙长得怎么样。
  “有点歪了。”封无为检查完说。
  封槐顿时紧张起来,他看自己牙齿的频率直线上升,不说糖了,连硬东西都不吃了。
  封无为在他第无数次找到自己时,终于叹气道:“封槐,只是一颗牙齿,长歪了也行,也可以撕下肉块,也可以咀嚼,没关系。”
  封槐问他:“真的吗?”
  封无为笃定道:“真的。”
  这事勉强算是了了,等封槐的牙长好时,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只不过下一秒,封槐就苦兮兮地望着他哥,张开嘴,吐出了另一颗牙齿。
  “那时候最大的苦恼,好像就是牙齿掉了,新牙齿长得好不好……但那只是假象,哥哥。”封槐说。
  “我们之间有许多许多瞒着对方的事情,有许多跨不过去的坎。”
  “后面那些事情,总会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形式发生。”
  封无为平静地接受了这段判词:“我知道。”
  封槐有些意外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在他心中,封无为是个从不怀疑自己,不迟疑、不胆怯、不在乎所谓命定的人。
  但对方已经能说起后悔……
  封无为说:“所以,我做出了改变。”
  “我不能接受你再一次在我面前受伤,变得不成人形,变得四分五裂。”
  绝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干涉封槐的任何举动,只要能够确认对方在他的领地内,在他的视线下,是完好无损的、健康的。
  他总是沉默无声,而封槐是个需要声音、需要直白的内容去填满的,心里一片空白的被独自留在了痛苦中的孩子。
  所以过去的一切必然发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现在,他不会让那些事情重演,也不会让封槐逃走。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
  封槐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对方,他擅长逃避,不擅长这样坦然与残酷地剖析。
  他皱着眉想了想,终于找到了转移话题的借口,他自然道:“我都忘了为什么提起这茬了……哥哥,说什么美玉无瑕,你看,你都不在乎我牙齿长歪了。”
  封无为坦然道:“嗯,那只是误以为。”
  “实际上,我只是爱着你——如果世俗对爱的定义与我对你的感情相符。”
  “是希望对方永远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听见对方的声音就会平静。”
  “是对方兴奋而开心地讲话就会忍不住微笑,对方痛苦就会忍不住皱眉,心脏会像是受伤一样抽搐。”
  “无论这种爱是出于什么……我无法接受你受伤,你痛苦,也没有办法对求救的你视而不见。”
  他早就明白了,他弟弟是个任性的、眼泪做的、满肚子心事的撒谎精,同时也只是个被一个人留在旧时代的、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他的沉默,只会被误读,他的顺其自然,只会成为两个人之间鸿沟的开端。
  所以他要告诉对方。
  封槐许久没有说话,封无为低下头,才发现他已怔了许久,神色古怪而扭曲,仿佛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语。
  过了一会,他终于干巴巴道:“爱……爱、什么……你为什么讲得这么轻松?”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他怀疑和攻讦的点,松了口气:“哥哥,你是不是偷偷和其他人练习过了,太熟练了!我会真的上当……”
  封无为说:“嗯,练习过很多次。”
  明明是自己说出的猜测,结果对方一承认,封槐心脏又变得极不舒服。如果他有,他没有剖开看过。
  他伪装的、或者说短暂的平和柔软顿时消失了。
  封槐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眼睛里燃着怒火和妒火。
  他忍耐地重复咬牙笑起来:“哥哥,是谁呀?他现在在哪,我不得见一见?”
  “见他做什么,杀了他?”封无为用指腹轻轻摸他的脸颊,过了一会说,“他正气得快掉眼泪,坐在我身上。”
  封无为说:“不会有别人,封槐……我言出必践。”
  他声音那么笃定。
  封槐又迷茫起来,也许对方说的任何话都是真的呢。
  他也很想相信,他知道的,他哥哥一诺千金,说的话从来算数。
  唯独一次,没有赴约……
  不对,从来没有约定,没有谁承诺过他一定赴约。
  可是即便对方说着“恨他”“如果这样做,就会杀了他”,即便对方脸上的神情写着暴怒与厌恶,他也觉得对方会赴约。
  他哥说过的,无论怎样,都会来救他。
  那为什么不来……是有苦衷的吗,他曾经又暗恼自己贱,又忍不住替对方找无数个理由。
  他想不出来,他想不通。
  如果他是个真正的疯子就好了,或者是个傻子。
  偏偏他是个敏感多疑的假疯子。
  “说不了爱,那就说回恨吧。”封无为替他缕开垂下的发丝,问他,“之前一直在逃避,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封槐,你真的没有恨过我吗,恨到如今,也无法和解。”
  封槐沉默地盯着他,忽然笑起来:“好呀,哥哥,我喜欢聊这个……我们就聊这个。”
  “我啊,我最恨你,当年离我而去,我每每梦回,都只能看见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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