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他是城破逃难的妇女,与几个孩子在混乱中走失,四处寻找不成,饿死道中,却因寻找女儿的妄而成魇。
  浑浑噩噩一路寻找,只找到一具破碎、曝于荒野的尸骨。
  他将女儿背在背上,永远背在背上。
  不对……不是他。
  小时候的封槐从混乱的记忆,和痛苦压抑的情绪中回过神,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喘息起来,他恍惚地盯着这两具尸体……
  那是这个尸魇的记忆。
  他伸出手,指尖碰到尸骨的一瞬间,尸骨化为飞灰。
  后来,他又吞噬了很多遇到的尸魇。
  那是怪物,他也是,他饿,所以他吞了它们。
  他不再饥饿,脑子里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混乱记忆,所幸他分得清,只当看了些猎奇故事。
  吞噬尸魇让他变得强大,也从尸魇的记忆里了解了许多东西,但他的外形依然维持着死时的样子。
  当又一次对着路旁枯树比了身高,小封槐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法长大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封无为就这样看着他一路走,一路吞噬尸魇,混混沌沌、不知善恶,直到遇到自己。
  也此时才知道,那时候,对方原本是打算杀人夺物的——小封槐看中了他手里那把打磨锋利的短刀。
  封槐躲在废墟后,手中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块,正要趁吃饭的人放松警惕时动手,刚窜出去,就听见了少年冷淡而平静的声音:“吃吗?”
  小封槐呆在了原地,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和比自己大一些的少年对视,他茫然地“啊”了一声。
  少年重复了一遍:“吃?”
  以为他听不懂,又晃了晃手中半个硬邦邦的冷馒头。
  小封槐反应不过来,他本能地、局促不安地藏起拿着石块的手。
  他明明不需要吃这些人类的东西,但他在对方的目光里,神差鬼使点了头。
  少年皱眉,掰了一半,远远丢在他身旁泥地,另半个丢进自己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他咽下去,离开了这里。
  就是这样一小块冷馒头,让他们相识。
  当然,就算没有冷馒头,也会有别的,他们总会在某个时刻相遇。
  已经长成青年的封槐和封无为对视,他喜欢封无为心疼他。
  封槐搂着封无为的脖颈,支起上半身,贴近对方,小声道:“哥哥,你知道吗?”
  封无为“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长大了。”
  “但是,遇到你之后……某一天,我发现自己比原本高了一小截。”
  “我开始长大了。”
  “多神奇啊,像是我的生命又回来了,像是,我被截断的人生,又重新有了未来。”
  他忍耐着自己的欲望,不再吞噬任何尸魇,封无为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他不再是怪物,而是封槐。
  他曾为了封无为,把那个怪物般的自己永远藏起来。
  而现在,他也将为了对方,重新、再一次成为怪物——
  “哥哥……我爱你。”
  封槐说,凑过去吻他。
  封无为一时又为那些记忆心痛难忍,又为封槐难得坦诚而直白的话而心软,与他温存般,轻轻含住对方柔软唇舌……
  他忽然警觉地抬眼,却被黑暗所捕获。
  封无为骤然昏睡了过去。
  封槐抱着他,脸上露出真切的、得意的笑容,像是一只得了胜的小狐狸。
  他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剑君大人,还不是又一次上了他的当。
  过了会,他神色又变得怨念起来,垂下头衔住封无为的食指,重重留下一个齿印——再等他最后一次。
  封槐站起来,披上衣服,离开了他的家。
  第63章 【结局】世事流转,唯此心不改。
  “啊——耳朵起茧了。”
  封槐不耐烦地开口, 打断了对面人的絮叨,他披着封无为的衣服,靠着树干, 眼神忽然柔软下来。
  “听好了, 老头, 我不是为了你说的什么狗屁天下、狗屁苍生——他们如何,和我没有干系。”
  “我来见你, 只是为了我哥。为了还他当时……跪着朝你许下的一诺。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别叨叨了。”
  逍遥君站在他对面,沉吟一会,犹犹豫豫开口:“真瞒着他?”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封槐冷笑一声,幽幽道,“要不我现在进去把我哥喊醒。”
  逍遥君无言以对。
  谁都知道, 封无为绝不会同意,而镇岳剑君不同意的事情,谁也没办法强逼。
  封槐看了一眼院子, 他梦里的、封无为为他打造的桃花源,而后轻飘飘跳上逍遥君的法器一叶舟。
  他头也不回道:“走啊?你愣着做什么。”
  逍遥君长叹一声,老实给他当马夫,抚着胡子站去。
  那一叶扁舟于是颤颤巍巍、摇摇晃晃, 在空中遥遥朝着长阳城而去。
  飞舟之下,长阳城已经恢复往日繁华,城畔绕过的九曲之河蜿蜒奔腾,四周为黄色阵光笼罩, 有仙宗的弟子巡逻,不许普通居民靠近。
  “不再考虑考虑?”逍遥君见他目光所到繁华之城, 问道,“这一进去, 可就不知几年几月了。”
  封槐幽幽道:“那我后悔了,不去了。”
  “哎!”逍遥君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和你客气,你还真顺着上了。”
  “那说什么。”封槐笑起来,“我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二人都知只是临行前的说笑,也没人真放在心上。
  封槐看的倒不是什么长阳城的繁华,他只是在想自己那一百年,还有封无为的一百年。
  “走了。”封槐忽然道,“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逍遥君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跳下方舟,闭上眼坠落下去——
  此地经由百年,已成为天下尸魇怨气汇聚之中心。
  下一秒,黑色的怨气席卷上来,宛如狂渊之口,吞噬了蹙着眉的青年。
  逍遥君长叹一声,手中拂尘一扫,一串书页般的文字便流泻而出,环绕住那一处一镇,黑气骤然平静,河流平静下来。
  -
  封槐闭目躺在河底深棺,黑色的怨气和密密麻麻的尸魇奔挤过来。
  就在它们要轻易吞噬掉深棺时,一只苍白的手扶上棺侧,轻而若鬼的声音柔情如水:“饿了?”
  下一秒,他抓过已经攀上自己手臂的尸魇,对方发出凄厉的嚎叫,化为一缕黑烟,被他吞入腹中……
  如此反复,一时间无尸魇敢进,此处竟空无一物。
  封槐闭上眼,微微皱眉,最后一缕如烟怨气从他微张的唇齿间没入。
  他心情不太好。
  不算很喜欢自己这个黑黢黢的老家,也不太喜欢吞噬尸魇和怨气的滋味——
  最早的时候,尚且年幼的时候,他只是吞噬偶尔碰见的尸魇,吸收他们的怨气……还有痛苦。
  一个人、两个人……几个人的痛苦记忆还尚且可以忍受,像是身体里,绵延地下着一场,让人骨头发酸的冷雨。
  萦绕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味道。
  但,天下尸魇岂止只手之数?
  这河中都不知几何。
  百年前他被吞噬殆尽,险些陨灭,身体本能求活,吞噬了河中大半尸魇。
  一人、两人……百人、千人、万人的回忆和情绪涌入,天上落的不是冷雨,而是无法兼容的碎刀,宛如千刀万剐,神魂欲裂。
  与那些数量巨多的记忆相比,他自己的、短短几十年的回忆,就像是被狂澜席卷的一滴水,实在微不足道。
  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谁、是何物,又缘何在此游荡。
  所幸,他那时总是看见前面有微弱的火光,他就循着火光、循着一股熟悉的线香,不断地往前……
  封槐从回忆中醒过神,捂着脸笑了一下。
  现在看来,那引着他火光与线香并非他的幻想,也不是巧合,而是封无为日日夜夜替他看护的命灯,和从未断过的引归香。
  这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在修仙界很是常见,一种镇魂引路的香——引归引归,当归之人,请速速归家。
  他哥醒来,一定会很生气,不过没关系,对方总会原谅他的。
  他离开,是为了归家。
  封槐起身,如履平地般、在水中缓缓前进,宽大的衣袍拖出水痕。
  所过之处,尸魇与怨气俱化为黑烟,为他所吸收。
  他走得很稳,但越来越慢。
  随着深入河底,光线越来越暗,他的身体没入黑暗之中,从最前端开始融化扭曲……
  越靠近尸魇中心,他越无法维持自己的形态。
  他像是一个空置的器具,那些痛苦的情绪和回忆拥挤着、蜂涌进他的身体。
  自他被困长阳河底以来,天下怨气尸魇都向此地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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