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侍者大惊失色,试图扶他起来。
  田予却摆了摆手:“无碍。”
  缓了一会儿,他撑着矮桌坐好, 仍然力竭站不起来,却低低的笑了, 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表情越狂戾——
  “好个祝卿安, 到底还是小瞧你了……竟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怎么可能呢?
  这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修炼了多少年,师承是谁,怎会有如此天赋, 这等年纪便有这等功力!
  “可惜了……”
  他伸手抹去唇边血迹, 抬眼看了看天边:“天色已晚, 暮光侵蚀,万虫皆息, 时不在我。”
  闭眸小歇了片刻, 他让人上了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信:“……交给昌海侯, 他会知道怎么做。”
  之后想了想,并未让人收拾, 他继续提笔, 又写了一封:“这个, 交给祝卿安……悄悄的,别让侯府的人知道。”
  ……
  今日两边对抗,萧无咎一方和背叛者一方算是比较克制,因为都心有顾虑,或是不想暴露, 或是不想牵连定城百姓,唯有王昂这里,两个命师你来我往,布局解阵,于悄无声息处,打的十分激烈。
  普通人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知今天的晚霞特别绚丽,在天边铺染出绚烂色彩,又经风吹拂,变化的特别快。
  有年长的老人说,曾经某一年夏日,暴风雨来临前,就有过这样的壮丽景观,可今日这天气,风平浪静的,哪来的暴风雨?所以只能是……
  “吉兆!必须是吉兆!咱们中州要发了!”
  “那是,有侯爷,有四将,现在又有了小先生,有了公孙大人……中州不好都没天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家里闷头干活的停一停,出来看一眼啊!”
  遭遇各种惊险,历经停不完的生死局,命都快跑没了的王昂,突然觉得浑身一松,一直跟着的霉运好像不见了,再没有飞刀流箭,也没有突如其来要摔的跤……幸运好像也不需要了?
  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看看左右的人,以及不远处,也跟着停下来,呼吸微促的关芨。
  此处正是府衙大门。
  仿佛只是瞬间,追踪他的人全部被拿下,萧无咎和谢盘宽分别拎着一个人,扔了过来,吴宿收拢所有中军,清查道路,安抚百姓,而始终不见的翟以朝,也押了一个人过来。
  “……原来如此。”
  萧无咎和谢盘宽齐齐有声。
  这三个人,单拎哪个出来都没有问题,过往履历清白可查,可结合三个人一起看,就发现其实很巧妙。
  第一个和第三个关系很近,却不认识第二个,第二个和第三个公务上联系很紧密,却与第一个无关,三人在九年前,皆是不为人知的小兵,走到如今,也不见互相扶持的迹象,平日做事看起来都很正派,也没犯过什么错。
  萧无咎之前不是疑过刘副将,但始终查不到关窍,找到这第三人,疑问倒是迎刃而解。
  非常意外的方向,跟平时的习惯思路大不相同。
  “趁天还没黑,即刻入衙堂审吧。”
  萧无咎发了话,无人反对,遂这堂审,立刻就开了。
  做为参与事件的当事人王昂关芨,自也一起进堂,围观百姓们想看热闹的,也没被赶走,祝卿安就更不可能走了。
  他脸色有点白,唇色也浅淡了许多,五月开始热的天气,他竟然还披了件外衫,小老虎都抱不住,任它趴在地上,给他暖腿。
  萧无咎相当不赞同,眼神示意手下,将他请去休息。
  祝卿安却不肯走,双手扒着椅子边,瞪萧无咎:我不走,我还行,我要看!
  萧无咎:……
  没办法,他只能着人配上软垫热茶,软垫让祝卿安坐着靠着,热茶让他捧着喝着,尽量舒服点。
  堂上主审是公孙文康,老爷子目光如炬,话术炉火纯青,根本没拉扯几下,三个人就招了。
  没办法,抓都抓现行了,证据链也理出来了,而且他们仨往堂前一跪,彼此一看,直接都暴露了,还装什么呢?
  “我们也是没办法……”
  三人断断续续讲说当年的事,原来是因为他们三人任务出了纰漏,不小心引发小危机,他们又不敢说,就酿成了大祸,大祸已然铸成,自己不想死,就只能甩锅给别人,正好前方斥侯有信……
  他们就藏了起来,编了封别的,想堵住这个口子。
  结果直接弄的定城临危,至于战后被夷狄逼着出卖消息,也是身不由己……
  他们说当时不是故意的,石定太出色了,他们只是想活,只犯了那么一次错而已,这些年也一直战战兢兢做事,有意弥补,为和夷狄通的消息担惊受怕,他们那时也不想害石定的,以为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扛过去……
  “所以你们就因为他出色,他厉害,他好,坑了他?”
  关芨眼泪落下:“他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不当人的东西……不惜污了自己名声,慷慨赴死?”
  堂前一片沉默。
  关芨擦了泪,深呼吸:“我同他认识,是在战场上,那年,我十四,差点也死在了那里,他救了我,周遭没有旁人,也没别的条件,他无法把我放在别处,托付给谁,只能亲自带着我横穿战场……”
  “他带着我,走过火海,历过险局,哪怕重伤濒死,他都没放开我,让我替他引走追兵。”
  “他分明可以过得好的,只要答应同我走,天大地大,四外无人,我有手有脚,他也有本事,只要改名换姓,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在哪里生活,怎样过日子,他被你们那么冤枉,他可以避开这一切的……但他没有。”
  “他知道我对他生了怎样的情愫,但他处处回避,并不回应,我逼到他近前,他实在避不开,才对我说——身已许国,难再许卿。”
  “他不应我,是因为他知道必死,也已决定去赴死,他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那时中州危在旦夕,他的朋友命悬一线,我求他,怎么求他都不跟我走,甚至毁了自己,只身前去夷狄,刀尖上游走,打探真正的消息……”
  “因为自己名声已毁,为免打探到的消息定城不信,他还专门用了已死手下的名字传回……定城保住了,中州胜了,可没人知道他做过什么,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他竟愿意去死,都不愿意娶我!”
  “芨娘……”
  王昂扶住她:“别这么想,不是这样的……石定不是为这三个赴死,他是为了中州,为了定城百姓,为了我娘,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些普通人……他希望我们好。”
  关芨甩开王昂的手:“他死了,但我还活着!这九年来,我哪里都去,哪里都敢闯,独独不来中州,是因我恨,我恨你们中州所有人,我恨为何你们都活着,偏偏他死了!”
  “但他不恨,他生前从未有一句怨言,死时也心甘情愿,好像我的恨是个笑话。”
  关芨声音低下去:“久了,我便也想来看看,这个他死也要守护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什么让他那么放不下,什么兄弟,比他的命还重要,他到底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战,什么值得他那么牺牲,我又为什么那般无足轻重……”
  王昂舍不得她如此难过,小声道:“你方才,看到我了,是不是?”
  关芨抬眼,眸底燃着火。
  “侯爷和百姓,他们是怎么保护我的,你也看到了,是不是?”王昂声音温煦,一如往昔,“其实他们保护的不是我本身,是世间公道,是正义,是希望,守护善者,扶助弱者,任何行事如我一样的人,都会被保护,也应该被保护。”
  “我不否认,人的力量有限,总有触及不到之处,会有失误,救不了想救的人,可我们会尽力,尽量让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让人们能互相扶持,众志成城,走得更远,过得更好。今日是我幸运,希望未来,有更多的人能如我今日一般幸运。”
  “真正做过的事不会被掩埋,被曲解的名声定会昭雪,青史留下的是骂名还是赞声,总会有人书写,自有未来见证,你看,现在有人记得他了,是不是?所有定城百姓,从今日起,都会记住石定这个名字,永不会忘。”
  “……我不想说他的牺牲没有白费,任何人都不应该被绑架去牺牲,我只想说,他救下的人,不会辜负他。”
  “对啊姑娘!你莫难过!怎么能为不当人的狗,气石将军的在天之灵?”
  “该当为石将军立碑着传,定城永不忘将军!”
  “原来当年真相就是如此……我爹还曾骂过石将军,不知将军坟茔何处,我这就去磕头道歉!”
  关芨看着门外百姓们的脸,有些恍惚。
  石定求的……是这个么?
  她微微阖眸,再睁开时,已经满是清明,也不再落泪。
  她朝萧无咎行了个礼:“侯爷见谅,是我无状。石定他……其实没什么遗物,是我编的,我想既然来了定城,不如顺便做点什么,看看有没有人上钩,若能帮他报个仇就更好了,毕竟他救过我那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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