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我至今仍然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么惊险,命悬一线,她竟然一边做着了不得的大事,一边温柔轻声哄我,音调容色都未有紧张,没让我感觉到一点害怕……那次我爹回来,同她吵了架,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们吵架。”
  空气静默良久。
  祝卿安喟叹:“他们感情那么好,也会吵架?”
  “怎会不吵?”萧无咎低眸,掩住内里沉墨水色,“都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主张,哪怕预期目标相同,站的位置不一样,就会有不同的冲突矛盾,我娘说,她们其实总吵架的,我爹气她时,她恨不得拿棍子把他腿打折,可看他长得那么好看,腿又长又帅,就觉得……要不还是再等等,等他哪日老了,不好看了,就休了他,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老……”
  祝卿安心痛,抱紧了萧无咎。
  萧无咎:“我娘曾偷偷同我说,好喜欢我爹那样的男儿,俯仰天地,英勇无双,智计百出,一身正气,我可能记住了她当时的话,懂得了她的期盼,后来不管遇到多少事,多么难,多么脏,我都未曾移志……我想成为我爹那样的英伟男子,让她欣慰,让她骄傲。”
  他不想有朝一日地下见到,娘亲会哭,会不想看到他,不想有个混账儿子。
  祝卿安眼眶都跟着湿润了。
  他头微歪,发丝滑下,扫到了萧无咎手腕。
  萧无咎顺手抓住这些发丝,指尖轻缠,感受它们丝绸般的光滑触感:“我娘她……头发很美,多且直,厚而滑,和你的很像。但她小指僵硬,那些漂亮细致的女子发式,她梳不了,我爹便总给她梳,还学会了很多种妇人头,把她衬的更漂亮,每每我爹在家时,我娘就很美很美,外面走一圈,人人夸奖,我爹不在,我娘发式就很简单了,草草一扎,草草一编,其实也不丑,她人长得好看,头发又好,底子在那里,就是有点太素了,不像侯府夫人,像乡间淳朴村妇,我娘自己并不在意,可旁人一看她发式,就知我爹在不在家……”
  祝卿安终于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梳发,是父母唯一留给萧无咎的,对爱情的理解,相处太短,时光太浅,他们还没来及教他更多,而他,也没来得及体会长大的滋味,就这么突然间,被逼着一夜成长。
  “那一年,我七岁,天灾人祸,饥民遍野,夷狄大军叩边,南朝不管,周边束手旁观,中州军只能靠自己,不知夷狄同谁勾结,前方信息有误,我爹生死不明,定城遇险,人手也安排不过来,派不出合适的人出城请援军,而且夷狄过来的是精兵线,不好骗,我娘和我因身份特殊,都在对方悬赏人头之列,定城若破,百姓皆苦,我娘干脆行险,带着我出城,去找祖父的援军。”
  说到这里,萧无咎声音再无法平静:“她其实只是人聪明,心思玲珑,本身没有什么武功,信息足够,人手足够时,她可以做成很多事,可只能靠自己体力时,她……女子之身,远不敌武夫。”
  “她种种艰难都提前想到了,带着我险而又险地完成了任务,以近距离烟火信号,通知到了援军,而之所以用烟火信号,非本人亲至……是因为我们突然遇到了狼群。”
  “狼群和夷狄小队士兵,一起发现了我们,不管哪样,我们都逃不掉,我娘便喂我吃了一颗丸药,她也吞了一颗,藏到了狼群里,我不知那是什么药,但狼群竟真的忽略了我们,没把我们当敌人,而是扑向了夷狄小队。”
  “夷狼小队全军覆灭,可我们也并不是就安全了,因为药物作用有限,药效很快会消失,狼群来追我们……我们很难脱离它们的视线,必须得快,很快,我娘在狼群扑向夷狄时就带着我跑了,竭尽全力,可到底还是不如狼群兽性速度,终是……”
  萧无咎闭了眼睛:“我们看到了援军,祖父来的很快,直接张弓射箭,狼群不会有好下场,全部都得死在那,可祖父冲的再快,也只是一马当先,因为太担心引发的爆发力,带的兵还在后面,他只有一个人,如何能同时射死那么多狼?”
  “只需一两息……只要我们能扛过这一两息,只要运气好一点,我和我娘都能获救,可头狼实在太快,扑向了我……我娘狠力把我扔了出去,我摔进雪地,只是很疼,哪里都没伤到,我娘却被咬中了侧腰……”
  “虽也获救,还是伤的太重,没扛多久,就去世了。”
  夜色寂凉,烛火跳跃,似未尽岁月的伤痛,在此刻盈满。
  祝卿安轻抚着萧无咎的背:“你的名字,是夫人给你取的?”
  “是,”萧无咎无声点头,“我原本也不知,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直到遇见你,知道易经……”
  祝卿安垂了眸。
  无咎,是易经爻辞里,最好的状态,给萧无咎取名的人,必然对他饱含着无数期冀。她经受过苦楚,心地始终善良玲珑,知道阎国师是命师,同他本人有仇,却并未仇恨与他有关的命理知识,正确理解这个世间,以本心看待《易经》……
  多么难能可贵。
  萧无咎:“也是那时,我才开始怀疑这个方向。”
  骨器之事,这么多年,断断续续听说过很多,但他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娘亲的过往,祖父和父亲,中州军,定城百姓,没一个在意,他们爱护的,敬仰的,保护的,怀念的,都是她本人,她过往是不是很坏,有什么名声,都不重要,她若有什么心愿,只要说一声,大家都会帮忙,助她实现。
  她自己并未看重,阎国师所为又都在南朝,中州形势焦灼,仗都打不过来,实在没多的精力管别的,这些陈年旧怨,就这样被搁置了。
  祝卿安也想起来:“怪不得你带我回定城后就很忙,经常看不到人影,原来不只是军情,查找叛徒,还在怀疑这个方向……”
  萧无咎:“我从不知,她这般苦过……”
  那么难,还救了那么多人,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早一点知道,早一点……
  “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我会帮你……”
  祝卿安问萧无咎:“我能否知道,夫人的名字?”
  “桑闲,”萧无咎声音有点低,“她说她原本没有名字,这个,也是她给自己起的,中州皆喊她夫人,除却自己家人,无人知她名姓。”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祝卿安很难不动容,这两个字取自诗经《十亩之间》,描绘的是夕阳西下,忙完一日采桑工作,未失活力的姑娘们互相呼朋唤友,一起离开,夕阳中留下欢声笑语,袅袅不绝的画面,引申为偕友归隐,田园生活脉脉。
  桑闲足够聪慧,也敏锐多思,她心地善良,也有锋利尖刺,她很清楚自己能做到多少,便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极致,那些过往一直不说,是不想那段经历成为绑缚,是知道时机不成熟,没有抵抗除掉的条件,哪怕痛心,也要暂时斩断来往——如若不能救更多的人,至少不要成为彼此负担,为彼此添更多麻烦。
  然她从未想过放弃,心志从未移变,她救了很多人,也许出了自己的心念,承诺,她所作所为,不过是想留下火种,以期日后能——
  行与子还兮。
  第109章
  夜色沉晦, 暗云卷动,墨色流淌。
  某不知名的院子,齐束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封地,他的母亲, 提醒他快点行动,入丽都这么久, 也没个回音,莫非无所事事,在偷懒?若他不想干,可交出侯爷印信, 他有的是兄弟愿意帮他干。
  另一封, 来自阎国师, 说南朝风云际会,大势已不可挡, 言子时将开启护国大阵, 但可为他留一道后门,若愿领这个情, 则直接去皇宫见他,夺取传国玉玺, 日后天下共治之。
  为表诚意, 阎国师还奉上了一卦, 说是近来算出的事,将齐束过往所为,现在计划,包括如今手上收到的母亲的信,全部算到了。
  齐束眉目晦暗不明, 良久,才将两封信纸递到烛边,看着火苗舔燃,低低笑出了声。
  丽都相反方向,冯留英也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来自凉州的家书,他那一堆妻妾嘘寒问暖,鞭策他上进,可得打更多江山回来,不然你那么多儿子怎么办,以后连口吃的都吃不上,还是跟你一块死了?
  另一封,也是阎国师的,内容和齐束收到的类似,只是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冯留英确定的是,阎国师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疯,要搞把大的,那别人都箭在弦上了,他要不抓住这个机会,还玩什么群雄逐鹿?
  “来人——”
  时间还不够,世家还没完全拿下,不过也没关系,他这边这样,别人那里也是半斤八两,反正基础打的不错,只要这次仗打赢了,走到那个位置,一切将不成问题——
  说到底,江山都是要靠打的,这一次,他必要抢占先机,先于所有人走到那里!
  “同本侯去西门!”
  西平侯也收到了信,但与此同时,他也截获了别的消息,这信并不独他一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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