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但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心思一如既往地萦绕在人家身上。
  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做什么的?去哪儿才能重遇他?
  想得太多,记忆和幻觉都要糊成一片了。以至于他最近开始怀疑,那晚的惊鸿一瞥,莫非只是一场高清的梦?莫非他的脑子只是一个舞台,而这个舞台上,永远只能上演无休止的妄想?
  而当下,看见眼前这失而复得的缘分,他差点要被巨大的惊喜击昏。
  虽说这个重逢的地点,并不是他所期望的。而且若不是他思之切念之深,恐怕也认不出来——实在是太狼狈了。
  没了茶晶眼镜,脑袋包得像足球。面色惨白,脸颊上还粘着干涸的血浆。
  陈熙南扒开他的眼睑,发现右瞳孔已经扩张。这说明右侧的脑组织被血块向下压迫,而负责瞳孔功能的神经也因此失控。他揣回手电,哗啦啦地翻着报告单。眼珠从左到右迅速逡巡,嘴上却不温不火:“什么时候伤的啊?叫什么名儿?”
  床边站着的光头答道:“五点吧,五六点。”这光头也是鼻青眼肿,看样子没少挨揍。头皮上隆着个标准的巴掌印,神似《功夫》里的如来神掌。穿着件花哨t恤,印着个岔大腿的艺伎。艺伎的脸被血渍蹭得看不出五官,像要索命的冤魂。
  陈熙南瞟了眼手表:“什么时候晕倒的?”
  “开始没事儿。就在岚山医院包了下。”光头俩手在脑壳上来回划着,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包前儿一下子就倒了。那边儿说这整不了了,让我们转院。他们还没车,都我们自己开车来的。路上本来醒了,妈的小学门口全减速带,颠一下就吐一小点儿,没到医院就又迷糊了…”
  光头啰嗦的功夫,陈熙南终于从单据上找到了男人的名字:段立轩。
  他定定看了这个名字两秒,从单子上抬起脸:“你是他家属吗?”
  “我是他…他是我大哥。”光头说罢又郑重地补充了句,“最亲的大哥。”
  王厉害正扎着指尖测血糖,听到这话呲儿了句:“大哥小哥的,问你能不能做主签字!不能就赶紧去给他家属打电话!”
  说到家属,光头的底气又弱了:“他…家属离得远。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陈熙南这时已经换上了新手套,开始拆段立轩头上的纱布。
  段立轩脑袋上全是半凝的血,头发已经被粘成了块。陈熙南只能像撕牛肉干一样,一片片撕开查看。新鲜的血液持续渗出,在轮床上砸出血花,又在地上汪成一滩。
  光头扶着段立轩的脖颈,嘴里哭哭唧唧的:“大夫,滴血啊…咋还滴血啊…你手轻点儿,轻点儿整!”
  陈熙南从没见过这种伤口。
  头皮上全是撕裂伤,密密麻麻,像是用什么勾出来的。短点的半厘米、一厘米。长点的两厘米,三厘米。还有一条长达10厘米,边缘塞着污泥和玻璃碴,象牙色颅骨清晰可见。
  他停下手,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向光头。他的脸很白,像刮了层石膏。眼珠又很黑,像素描用的碳粉。这极致的明暗对比,让他看起来分外可怕。就像黑白无声的恐怖电影里,一帧慢放的镜头。
  作者有话说:
  从不正眼看人的陈医生,第一次正眼看人了。
  00前的东北宝子应该没人不知道《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这首歌吧。做人物档案的时候,我全网找段立轩的声音。感觉他应该是那种比较亮的男声。豪迈、热血,有几分随性,最重要的是有孩子气。
  找来找去就觉得这个最符合。尤其是开头那一段:老张开车去东北,撞啦。哈哈哈哈太灵性了。至于陈医生,应该是醇厚的暖男音。如果要举例,大概类似任贤齐。不过他唱歌不好听,用段甜甜的话来讲:给他拿俩铃铛,能召出来点啥。
  第4章 耻怀缱绻-04
  “狼牙棒儿勾的。”光头看懂了他的眼神,用虎口比了个尺寸,“伞把子粗,全倒刺儿。”
  陈熙南盯着那个虎口比的圈:“报警了没有?”
  光头明显噎了下,闪烁其词地搪塞:“…啊报。等会儿报。”
  “有没有心脏病、肾功能的疾病史?”陈熙南包回纱布,还顺手扣掉段立轩嘴角的血块。
  光头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忽然俩手一拍:“啊!”
  陈熙南瞬间在心里预设了五六种可能。只是为难这个时间,万一他搞不定,摇人都费劲。
  “他抽烟。一天小半包儿。”光头皱着几乎不存在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还爱嚼干辣椒下五粮液,一回能喝个四五两。”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偏头要跟住院医师说话。还没等张嘴,光头又是一拍大腿:“啊对!”
  陈熙南再度抬眸看他,脱了半截的手套还箍在掌上。
  “他左边儿还有个后槽牙不好。”光头补充道,“前两天儿他说,喝凉的不行,碰上就疼。滋儿哇儿地疼。”
  他特意把‘滋儿哇儿地’一词加了重音,好像觉得这个形容词对病情判断至关重要。
  陈熙南沉默地揪掉手套,吩咐身旁的住院医师:“给半量甘露醇,滴速10到12毫升。问血库要800血800浆,血红蛋白控制在7(g/dl)左右,不要太多。”说罢掀开被子,把手掌搓热后,一寸寸地压——因为要是严重的复合伤,还得先多科会诊,决定谁先谁后。
  万幸段立轩腹部柔软,没有严重内出血。虽有两处骨折,但统统可以往后排。
  “他这个情况很严重,得尽快手术。”陈熙南盖上被子,对光头道,“你去联系家属,我去向上级请示。”
  话音未落,就见段立轩忽然睁开了眼。紧接着,爆发出一声雷霆怒吼:“操!丁疯狗,我早晚剁了你妈的!!!”
  这声骂娘中气十足,把床边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陈熙南看他醒来,连忙拍他肩膀呼唤:“人知道吗?”
  段立轩看着他,反应了足足五六秒:“…这给我干哪儿来了?”
  他蹙着一对浓黑的大刀眉,转着眼珠四下打量。最后视线停到陈熙南的胸口,眯眼看白大褂上的半圈红字:溪原市第二人民医院。
  “…二院?来二院干鸡毛啊?这块儿不是治脑血栓的吗?”
  光头俯身在他耳边解释:“岚山说有脑出血,让来的二院。”
  一听脑出血,段立轩的浓眉变成一高一低:“我要隔壁吴老二了?非常6+7?”
  这话一出,陈熙南差点没绷住笑,低头抿了半天的嘴。心想这爷们儿可真是太有本事了,这个节骨眼还有闲心找乐子。
  他强压下胸口的悸动,低头绕到段立轩脚边。勾着他的袜桩一寸寸褪,细致得像是剥荔枝肉上的薄膜。
  “动下脚趾我看看。”
  段立轩动了下脚趾。
  “左边也动动。”
  “左边儿麻了,动不了。”
  “知不知道我在碰你哪个趾头?”
  段立轩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道:“大趾头?”
  “这回呢?”
  “…二趾头?”
  “不要猜。”陈熙南打了下他脚背,“没感觉就说没感觉。”
  可能是鼻导管压着胡子有点痒,段立轩筋了下鼻子。孩子气地撇了撇嘴,口气悻悻地承认:“…没感觉。”
  “这儿呢?”
  “没感觉。”
  陈熙南用手掌兜起他脚踝,从胸前抽出一根水笔。在脚底刮划着,观察脚趾反应。
  观察巴宾斯基反射,是神经科的例行查体。但不管如何医者仁心,也没有离这么近的。陈熙南那眼睫毛都要刷到人家脚底板了,给其他人看得直咧嘴。那表情一言难尽,好像人均含了勺洗衣粉。
  这时候段立轩抬了下畸形肿胀的左臂:“大夫,我这手必须还能用。”
  “手伤稍后再说,先保命。”
  段立轩微微弓起脖颈,疑惑起自己的伤势:“我他妈要完犊子了?”
  “要是快点手术,大概率不会。”陈熙南手掌捂着他冰凉的脚底板,温柔地望着他,“你家属呢?”
  “我没家属。自个儿签吧。”
  还不等陈熙南回话,王厉害就否决道:“不行,你这手术太大,必须得有家属同意。”
  段立轩闻言拉了脸。但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拉脸没多少威慑力。萎黄的双腮翕动着,像一枚害了虫病的叶片,反而看着特别可怜。
  “同意就行是吧。亮,给老损b打一个。”
  “打好几个了,没人接。刚才让老猛去找大姐了。”
  “找她干啥。我自个儿签。”
  王厉害又再一次强调:“自己签不行,赶紧叫家属过来。家属不到做不了。”
  不知是她的口吻强硬惹人误会,还是脑出血导致了狂躁。毫无征兆的,段立轩噌一下又炸了:“我他妈自己手术,让别人签个几把!!”
  这声吼二踢脚似的,哐当一下炸在急诊室,打得地面都嗡嗡直响。光头看段立轩发火,也跟着急眼:“那签不上字还等死啊!你领导谁!我不跟老娘们儿吵吵,叫你领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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