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笑眯眯地转回来,递上拧好的热毛巾:“生气归生气,怎么能糟践自己身体呢?现在正是感染的高危期,一旦得了脑膜炎,很容易留下后遗症。”
  段立轩把毛巾叠了三折,盖到眼睛上消肿:“啥后遗症啊?”
  “很多啊。嗯,比如交流困难,或者智力障碍。”
  “操。那我岂不是吴老二里没了吴老,就他妈剩个二?”
  陈熙南听出他调侃下的焦虑,柔声安慰着:“不会变吴老二的。你片子不错,该有的反射也还在,这些都是暂时性的。”说罢又拎起脚边的大黑袋子,窸窸窣窣地往床边柜里塞,“尿管就不给你接了,这两天尽量避免介入操作。护理垫放柜子下层,你要是不乐意别人看到,就自己换。”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避着外间的大亮和老蔫。
  段立轩没说话。但他的无言,不像是对问题的逃避,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悲泣。
  “别想太多。”
  段立轩仍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个头。
  他不说话,陈熙南也不再说话。两人对着沉默,耳边只剩挂钟的嚓嚓声。
  趁这会儿段立轩敷眼睛,陈熙南的视线逐渐放肆。看着看着,他有点明白这人为什么蓄须了。
  段立轩的五官精致度,从上到下是递减的。要是戴上口罩,可谓相当英俊:一对浓墨重彩的大刀眉,压在凌厉有神的眼睛上。
  鼻梁还算高挺,不过鼻头圆钝,算得上无功无过。但到了嘴巴,就存在明显问题了:又窄又薄,像槟郎嚼多了。
  人的理想嘴宽,大概要有脸宽的40%。而段立轩的嘴明显过小,跟鼻翼差不多宽。导致下半张脸留白过多,一整个上重下轻。
  古语有言,男怕小嘴,女怕大鼻。意思是嘴小的男人没魄力,难成大器。而鼻大的女人野心大,不适合迎娶回家。虽然都是些封建糟粕,但确实影响着大众审美。
  段立轩原来的小胡子,留得相当巧妙。既修补了嘴宽,还能带上点痞范儿。然而他大概想不到,自己拼命遮掩的缺陷,也有人觉得可爱。或许还得加重程度——特别可爱。
  在陈熙南眼里,段立轩没有缺陷。他的一切都是巧夺天工,每一寸都长进心坎。
  云层遮住了太阳,那股中暑般的失控感再度袭来。想触碰他,拥抱他,亲吻他。也想惩罚他,捉弄他,欺负他…
  “忙去吧。”段立轩把毛巾扔到床边柜上,打断他的旖旎幻想,“我不给你找事儿,老实儿呆着。”
  “我今天能下个早班。”陈熙南靠回椅背,藏起眼里的欲望,“下班后我过来,帮你做下康复治疗。”
  “不就活动两下,我自己练。”
  “康复治疗不是单纯的锻炼,而是一个综合的治疗过程,需要由专业人士制定。”
  “那你给我介绍个什么,呃,专业人士。”
  段立轩本意是要花钱买服务,没想到陈熙南一整个误会了。他凉飕飕地笑着,又开始卷舌头:“段先生这是想要多专业的啊?用不用我给你打几份儿简历,好好儿筛一筛?”
  ‘好好儿’这词还前三声后一声,那叫一个阴阳怪气。
  段立轩不知道这人怎么忽然酸唧唧的,蹙着眉解释:“你内舌头骨折了?这不是怕你白干吗。我这边儿,内什么,钱不是事儿。”
  陈熙南怔了一怔,紧着清了两声嗓子。正色道:“谈钱就俗了。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情况。而且康复训练不是儿戏,需要佩戴合适的支具。你的左臂还没有接,肋骨也有骨裂…”
  段立轩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紧打断他的施法:“行行行你来!你来。陈南北陈东西都不好使,就陈西南整得明白!”说罢往枕头上一仰,手背盖着额头叹气,“哎我的妈。我是真怕了你了。”
  ---
  陈熙南没能下个早班,直到晚上九点才过来。穿着一身运动服,累得抬不起脚。头发油塌塌的,眼底都肿出了眼袋。
  “不好意思啊。五点接到通知,有个车祸的急诊手术。”他疲惫地笑了下,声音粘哑,“你下午那个片子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段立轩打量了他几眼,冲外间喊道:“蔫儿!给陈大夫拿点喝的!”说罢又对陈熙南道,“你冲个澡不?屋里有淋浴。”
  陈熙南瞬间红了脸,连连摆手:“我没带换洗衣服。”
  段立轩对老蔫扬下巴颏儿:“给买一套去。”
  “诶!不要麻烦。”
  “不麻烦。”老蔫关上冰箱,递给他一罐可乐,“你这加班加点过来的,不呆舒服了,二哥过意不去。”
  陈熙南接过可乐,又偷瞟了段立轩一眼。见他慵懒地靠在枕上,松拢着件开衫。蜜色燎原,还能看到半个褐檀,在扣眼里支着。
  “没吃饭呢吧?”段立轩温柔地笑了下,又对老蔫道,“去打包俩菜。别整太咸的。”
  老蔫干脆地披上外套,揣上车钥匙走了。还没等出外间,段立轩又扯着嗓子叫住他:“蔫儿啊!”
  “哎!”
  “二院后边儿有个朝汕砂锅粥,点他家的!”
  “知道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屋里成了两人世界。陈熙南双颊滚热,不停地拿可乐冰脸。
  “你们这当医生也挺辛苦。”段立轩拉家常似的找话问,“多大了?”
  “89的。”
  “哦。”段立轩眯起眼睛,捏着手指算了下,“27了?”
  陈熙南喝了口可乐,又拨弄了下刘海儿。这才压着嗓子嗯了声。
  天知道他从不是个多动的人。但此刻他心脏跳得厉害,拼命往四肢供着血。搞得他就像穿上了安徒生的红舞鞋,浑身都是起舞的冲动。
  段立轩沉默了会儿,搓着下巴冲他笑:“哎,那你瞅我像多大?”
  这送分题让他从热浪里微微清醒,小声给出了标准答案:“我猜35。”
  “哈!!”段立轩听罢果然很高兴,照着手机来回打量,“我瞅着是显老哈!”
  陈熙南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痴迷显老,但觉得他当下异常可爱。黑亮亮的大刀眉一抬一抬,眼里兜着两汪灯光,像两方波光粼粼的池塘。
  安静的病房,两个人不过一臂远。陈熙南手掌撑着侧脖颈,温柔又痴迷地望着他:“没有35?”
  “比你大四岁,31。”段立轩放下手机,冲他怒了下嘴,“我搁家里排老二,你就跟大亮他们叫吧,叫二哥。”
  陈熙南一愣。
  大四岁?他明明记得这人的病历上,写的出生日期是87年7月30日。
  但他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先在心里捋了下逻辑。
  87年生,那现在就是29岁。要按照农历,可以虚一岁,算30。七月份生的,还有三个月过生日。四舍五入一下,就又多虚一岁。不过以上逻辑只对本人生效,自己还是27。31-27=4,大四岁没毛病。
  捋顺后,他心尖溜过一阵酥麻。啪!可乐罐被他猛地捏扁,涌出大一股黑沫。顾不上多想,他连忙凑过去猛吸。过量的二氧化碳从胃部上逆,给他冲出一声响亮的气嗝:“嗝!”
  段立轩看起来更高兴了,打了个响指:“叫得够亮堂!行了,你今儿叫我一声哥,往后遇事儿吱声。只要是在这溪原,哥这儿都好使。”
  作者有话说:
  关于der:
  有傻的意思,也有不地道的意思。虽然是脏话,但朋友之间开玩笑也会用。
  第14章 耻怀缱绻-14
  “这儿有感觉吗?”
  “有点儿。”段立轩闭上眼睛,专注地感受了几秒,“不大一点儿。”
  “有感觉,就说明神经功能在恢复。”陈熙南一手握脚踝,一手抬膝窝。反复地帮他屈曲、放平:“这套动作,每天做两到三组,每组20分钟。”
  “啥前儿能好利索?”
  “两三年吧。”
  段立轩一个仰卧起坐,唰地跟陈熙南脸对脸:“两三年?!”
  热乎乎的小爷们味儿扑面而来,在脑海里钩出一嘟噜意象:冬天、暖气、熟梨、奶酪、煮鸡蛋、鲫鱼汤…豆包的蒸汽、蜜色的身体、混沌的喘息…全都浓白鲜甜,在小腹里翻搅。
  “一,一般是。”陈熙南折着颈子,手指轻推段立轩肩膀,“不过你要是乖一点,年底前能差不多。”
  段立轩没琢磨这话里的暧昧,顺着他的力道躺回去:“就没再快点的招儿?”
  陈熙南扯了两下衣领,抬头望水池上的镜子。看见自己红闪闪的,活像每逢过年,他妈往窗户上挂的彩灯串。
  他想去洗把脸,手背轻碰段立轩胳膊,示意他等等。没想到段立轩搓澡习惯了,蹬着床铺就翻了个面。趴得稳稳当当,堆着脸颊咕哝:“躺个两三年,江湖上可就不是哥的传说喽。”
  “人要走到开颅这一步,就相当于死了一回。”陈熙南看他趴那么可爱,没舍得离开。索性将错就错,沿着他的腿往下捏,“二哥这种幸运的是少数,多数只能做选择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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