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午夜零点,手机自动转为休息模式。他打了个哈欠,嘴里习惯性地耍赖皮:“再瞅十分钟啊。”
  一片寂静。
  他反应了会儿,撑胳膊坐起身。看着熟睡的余远洲,不禁恍了神——这不是在溪原第二人民医院。也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嘟囔,连几点睡觉都要管。
  他轻轻‘嗐’了一声,甩开折扇摇。拿了罐冰镇啤酒,豪气地喝了一大口。
  这才叫日子。烟酒不忌,作息自由。自在啊自在!
  段立轩尽情享受了一会儿自在,又开始觉得没滋味起来。
  陈乐乐这瘪犊子干啥呢?回家没呢?他点开wx,看着那个花蛇头像发呆。
  前天他踹了人家一脚,到现在心里都不是滋味。稍微一愣神,眼前就浮现出那双眼睛。在惨白的闪电里睁得老大,像要被屠宰的小牛,不可置信又哀哀欲绝。
  段立轩从不是孬人。别说丁凯复,就再穷凶极恶的流氓头子,他该咋削还咋削。
  可他就是怕陈乐乐。这个没钱没权、温温吞吞、一脚能蹬出去八米远的小大夫,没来由地让他肝儿颤。甚至连出院的通知电话,都是让段立宏打的。
  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又不是再也不见了。他做了会儿心理建设,还是发了条消息:“家里出点事,办完回去。”
  十分钟过去,没有回信。他心里有点没底,又补了个抽烟小人的表情。
  过了半个小时,依旧没回信。这回段立轩开始拨电话。连打了四个,一个都没接。
  “草!谱儿还挺大!”他低骂一句,扔了手机蒙被睡觉。
  但他没睡踏实,做了一宿梦。梦里全是陈熙南。一会儿掰他胳膊,一会儿掐他烟头。后面又梦见三月初那晚,血糊糊地横尸街头。
  他被最后一个噩梦惊醒,心脏砰砰直跳。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手机,但仍没看到回信。
  这回他彻底坐不住了,直接给小弟去电话:“大腚,你去趟二院,瞅瞅陈乐乐在不在。还有内躺椅,麻溜给人送回去。”
  这头电话刚挂,那头余远洲醒了。从枕上偏过脸,沙着嗓子问:“出事了?”
  “没事。”段立轩趿拉过来,手掌盖上他额头,“还迷糊不?”
  话刚一出口,他又恍了下。多少个早晨,陈熙南起床也是先来摸他脑门儿,问他感觉怎么样。
  陈熙南。陈西南。陈西北。陈北东。东西南北,晕头转向。回忆变成了紧箍咒,攥得他太阳穴直抽,急需找个敞亮地方透透。
  他三两下套上大衫,手包往咯吱窝下一夹。俩脚在乐福鞋里蹬来拧去,不等穿利索就往外走:“吃点啥?牛肉火烧?”
  余远洲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两秒,段立轩肩膀垮了。像是遛弯泡汤的小狗,闷闷不乐地蹭回来。掏出手机,手包扔回躺椅:“不走了。叫大亮去买。”
  余远洲被丁凯复囚禁了一个多月,患上了重性抑郁障碍。目前的心理状态就像一个烂桃,稍微磕碰点都要淌汁。偏偏又无亲无故,只能粘着段立轩。段立轩在,他勉强维持个人样。要是段立轩不在,哪怕只是出去洗个澡,他都会迅速陷入惊恐。不是尖叫拍门,就是往床底下钻。
  一方面,他死抓着段立轩不放。另一方面,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抱歉。羞耻着自己的恐惧,亦恐惧着自己的羞耻。只能在这小小的病房里,日夜琢磨怎么去死。因为有过跳楼行为,他被关在无窗病房。棚顶两条青白的led,是这里的太阳,也是这里的月亮。
  这早餐到底是大亮去买的,仨人对吃着牛肉火烧。空气里是香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说不上来的压抑恶心。
  正吃着,段立轩手机响了。他瞄到那个花蛇头像,光速抄起来接。等接通了,却又装着拿乔:“喂,干哈。”
  “你给我打了四个电话,问我干哈。”
  陈熙南的声音嘶哑疲惫,听得段立轩心直揪。
  “啥动静啊,你感冒了?”
  “嗯,有点着凉。”
  “吃药没?”
  “二哥还是多惦记自己个儿吧。烟酒碳酸一样不落,康复训练也偷懒儿。”
  段立轩本来正支腿拉胯着,听到这话不自觉地收拢起手脚,一整个正襟危坐:“那没有。咳,我这,都按医嘱整了。”
  “搁东城扫听家靠谱的康复机构,省着以后走道儿拌蒜。烟最多一天三根儿,酒最多一周一回。”陈熙南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睡着了,“可乐少喝,多吃点鲜水果儿。还有假发少戴,闷头皮。时间长了油汗堆积,伤口长不利索。”
  听到熟悉的《西南京经》,段立轩终于踏实了:“行,我记着了。你昨儿干啥了?咋累这样。”
  “真记着了?”
  “那我纹身上?”
  陈熙南轻笑了声,又气若游丝地叹道:“没事儿挂了吧。”
  “哎!你等会儿!”
  “嗯?”
  “呃…内什么。”段立轩挠了挠眉毛,声音小了点,“我这突然走…对你有没影响啥的?”
  “哦呦。垃圾都撇出手了,还回头一眼?”陈熙南语气酸溜溜的。但比起生气,更像是撒娇,“想听我说句没事儿,换您个心安理得?呵呵,我偏不的。”说罢果断挂了。
  段立轩回拨了两个,均被拒听。再拨,就‘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草!这瘪犊子!”他嘴上骂咧,脸上却笑。不再骚扰「陈乐乐」,转而去拨「刘大腚」:“喂,大腚啊。你转告陈乐乐。说等我办完事儿,立马回去给他赔罪。让他有啥想要的,都提前列好了。”
  “二哥,陈大夫没在二院。”刘大腚喘吁吁的,背后荡着楼道里特有的回音,“我听说,他昨儿让人给打了,请了几天伤假。”
  “啥玩楞?!”段立轩噌地站起来,“草!谁说的!什么吊话!”
  “…他那个同居说的。”
  “他妈的谁?”
  “神经内科的,叫韩…”
  “我问你谁打的陈乐乐!”
  “那还不知道。”
  “麻溜儿去查!说没说打啥样儿?”
  “听说…挨刀儿了。”
  “草!mb的我看是谁jb活腻了!!”段立轩彻底炸毛,一脚踹翻了躺椅。像柱龙卷风,在小屋里到处乱卷,“你赶紧带人去他家看看!再留俩搁那儿守着!”
  “哎,哎,这就去。”
  段立轩刚挂断电话,大亮就凑上来:“用我回去不?”
  “不用。大腚办事我放心。”他那薄片嘴变成一把小剪子,嘁哩喀喳地胡乱剪着,“到底他妈谁干的?他一个小大夫能惹上谁?挨熊了也不吱个声,就自己挺着!能挺出钱来咋的!一天到晚蹭蹭嗒嗒,遇事儿不知道跑,净搁那嘎达乌龟爬!”
  余远洲看他着急,也放下了手里的火烧:“二哥,有事儿就去忙吧。”
  段立轩脾气暴躁,但他从不凶余远洲。这会儿彻底乱了套,回头嗷唠一嗓:“少他妈管我!管好你自个儿!!”
  这话一出,仨人都有点错愕。余远洲看了他一会儿,一寸寸往被子里缩。
  段立轩绷起脸,撤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大步走到床边,胡噜着余远洲的头发:“别怕,别怕啊。二哥就这脾气,能是冲你吗。”
  余远洲只露着一双眼睛。在被子下大口喘气,拼命遏制抽泣。
  段立轩看了会儿,怜爱地刮他脸颊:“瞅你这可怜吧唧的样儿,我心里头闹腾。嘴没把门儿了,你别深合计。”
  “二哥…”余远洲不停地打着嗝,酸着嗓子问,“我,嗝,是不是,嗝,变样了?”
  段立轩拨发丝的手停了。
  余远洲变样了吗?
  何止是变样了,简直是面目全非。
  想当初的余远洲,那多硬铮一爷们儿啊。不管对方多么权势滔天,都敢怒、敢言、敢反抗。横眉冷对的时候,奔腾得像凉月下的瀑;回眸一笑的时候,又潋滟得像朝阳下的河。
  但如今,那个光芒万丈的余远洲像是死了。他变成一颗行将熄灭的灯泡,一只裹上蛛网的蝴蝶,一座惊惧孤独的雕像。
  “变就变吧。”段立轩坐到床边,叹了口气。搓了两把膝盖,歪嘴苦笑,“那谁能不变。”
  余远洲费力地擎起脖颈,揪住段立轩的衣摆。
  “我是不是,嗝,变得,特招人烦?”
  他眼中蓄满了泪。一眨眼,就顺着太阳穴流下。像两条小银链子,随着哽咽震颤摇晃。
  段立轩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千般怜悯,万般无助。
  “不怕。”他揩去余远洲鼻尖上的一点泪珠,握住那只缠满绷带的手,“不管变成啥样儿,都有人要。别人儿不要,二哥也要。”
  话从嘴里出来,却远得似是另一个人说的。那天陈熙南的话,神圣而遥远,颂钵一般在耳畔震颤。
  无依无靠的两人,手攥着手。像两匹伤痕累累的小兽,嘬饮着同一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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