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段立宏把盆放上床头柜,扭头去拿水。段立轩顺手捞了个李子,刚啃一口就拽过垃圾桶呸。
  “嚎酸!”他把咬剩的半个递给段立宏,“给,你自己尝尝。”
  段立宏这一口下去也酸得够呛,俩肩膀都要拱过耳朵。他嘶嘶吸着口水,端着盆递出门外:“亮啊,你们几个分了。”
  段立轩在后头骂他:“大亮是我养的打手,不是养的猪!”说罢又扭头对余远洲吐槽,“就这抠b样儿,拉泡屎都不舍得冲。”
  余远洲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抬头浅浅地笑了下:“现在也的确不是李子的季节。”
  话音刚落,就听段立宏宽着嗓门招呼:“哎呦,睿总!来来来,进屋坐。阿轩!你还记不记得你睿哥!”
  紧接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迈进来,捧着一束马蹄莲。俊得火气逼人,瘦得捉襟见肘。像用生宣糊的竹架子,彩绘着工笔画鸟。美则美矣,就是淋个喷嚏都能塌方。
  段立轩抬头一看,心里不禁犯了嘀咕。
  之前他和段立宏为了余远洲的事情,曾麻烦过黎英睿想辙。没办成也不来个信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这骷髅头又来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余远洲,用眼神询问。余远洲微微摇头,表示不认识。段立轩暗自皱了眉,但还是挂上场面笑,起身上去握手:“睿哥,好久不见。”
  黎英睿与他回握,亲热熟稔地问道:“手怎么样?”
  “本来再有半个月能取钢钉,”段立宏这时话里有话地插嘴,“前两天又和疯狗撕吧上了,这回还得个把月才能好喽!”
  “怪我。”黎英睿摇头苦笑,“这事儿没办利索。”
  “哎,哪儿能怪睿总。不过这回人也整出来了,松了口气。”
  三人假惺惺地寒暄着,期间黎英睿不停地往床上瞟。终于找了个话头,把花塞给段立轩。大步上前伸出手,笑眯眯地自我介绍:“余先生,你好。我叫黎英睿,是鸣鸣的大哥。”
  段立宏看黎英睿有话要讲,勾着段立轩的脖子往外带:“这会儿有点饿了,你陪哥去吃口饭儿。”
  马蹄莲后黎英睿的背影很直,带着一种让人心慌的自信。段立轩觉得黎骷髅就是勾魂的鬼差,铁定是来带洲儿走的。
  “我不去。”他拨开段立宏的手臂,把花扔到冰箱上,“外边儿死老热的,走不动。”
  “就门口那个馆子。两步路,屁股一撅就到了。”
  “草,来,你他妈就从这儿开始撅。我给你数着,看你撅多少下能到。”
  段立宏几乎是往外拖他,疯狂地使着眼色。段立轩勉勉强强地跟了出去,刚到大门口,又紧着要折返。
  段立宏扯他胳膊:“哎!出都出来了,顺道去吃口饭儿。”
  “我不去!黎英睿他是干哈的啊?这会儿来几个意思啊?”
  “你操那心去呢。他要能把这烫手山芋整走,咱俩都得谢谢人家。”
  “滚几把蛋去!”段立轩挥开他,拉着脸大步往回走。
  “哎你差不多行了!”段立宏站在门口,俩手叉着腰骂,“你缺祖宗养啊!你咋不打个佛堂给他供起来呢?”
  “关你屁事!我乐意!”
  “海边儿造房子,你浪到家了要!”段立宏在这儿呆了半个月,什么都看在眼里。在他看来,段立轩纯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还你乐意,他乐意不啊?知道点好赖磕碜吧!”
  这熟悉的台词一出,段立轩心脏猛得一抽。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瞪段立宏。
  “你他妈再说一个试试?”
  “我他妈能说八百个!”段立宏回手指着大马路,“你没吃过猪肉啊!那么多立正人儿你不挑,偏抱个哭丧棒子嗦嘞!”
  段立轩嘴唇哆嗦了半晌,拿折扇指着他骂:“你知道个六!!”说罢劈了空气俩b兜,窝窝囊囊地往里走。越走心越疼,眼底酸酸地胀。
  他踮着脚回到病房,把耳朵贴上门板。余远洲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到。但黎英睿讲话清晰,像嘣脆的豆子。
  “我在美国的重机公司有注资,递了你的简历。那边非常看好你,给你留了岗…”
  “别有心理负担。这都是我欠别人的…”
  “等到了那边,你就住我干妈家…北卡罗的夏洛特市,生活成本不高,治安也相对较好。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就是蚊子多点…”
  段立轩越听心越坠,坠得都要站不住了。
  他只见过井口那么大的一块天,就知道个溪原。连东城都‘人生地不熟’,何况是海外。
  他无法想象余远洲现在这状态,怎么能只身出国。就像眼睁睁看着一尾伤鱼入海,谁都把他吞肚里去。
  “余远洲,来告诉我你的答案。”黎英睿的声音忽然铿锵起来,震得门板直嗡嗡,“走,还是不走。”
  “走。”余远洲几乎没有犹豫,“黎先生,我要走。”
  从刚才到现在,段立轩没听清过余远洲说的半个字。但唯独这一句,是如此的响亮决绝,嘴巴子似的扇在他脸上。
  他从门板上直起身,悲怆地抬起头。看着走廊青白的灯光,眼泪冰溜子似的挂在下巴上。
  他早知道余远洲的答案。可让他如何面对呢。他为之赴汤蹈火的人,宁可牵一只陌生的手,也不肯跟他走。
  太磕碜人了。这一厢情愿的付出,实在太磕碜人了。
  门板这侧,是无声的心碎。那侧,是黎英睿振奋的击掌:“好!那我立刻给你办签证。顺利的话,下个月就可以出发。”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响。段立轩赶忙揩了脸,往后捋了两把假发。
  黎英睿推门出来,看到他吓了一跳:“阿轩?”
  段立轩撂下一句“睿哥走好”,就大步进了屋。
  “洲儿,咱不去美国佬那儿。”他哆哆嗦嗦地撑着床沿,强压着话里的鼻音,“那边饭都贼老难吃。”
  “二哥。”余远洲看着他红了眼,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想去。”
  段立轩不敢和他对视,往旁别着脸:“是不是因为,二哥没护住你。”
  “别这么说。”
  “洲儿…”段立轩摁着他的肩膀,几近哀恳地挽留,“如果我说…我喜欢…”
  话没说完,余远洲就果决地打断了他:“二哥,谢谢你。真得谢谢。我余远洲,感谢你一辈子。”
  不用说了。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算上这回,段立轩向余远洲告白过四次。
  第一次,在他的慈怀素斋。他对余远洲表达欣赏和喜欢。余远洲果断拒绝,说自己不是gay。
  第二次,在冬日的湖边。他偏头吻了余远洲的唇角。余远洲说跟了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第三次,在这个病房。他让余远洲跟自己过日子,余远洲说溪原不是家。
  第四次,是刚才。他的告白还没说完,余远洲就给他发了好人卡。
  犟了这么久的一段感情。他付出得实在太多了。付出得越多,便越舍不得斩断。如今已然分不清,他究竟是爱余远洲,还是爱自己的‘伟大’。
  而在眼泪涌出的这一刻,他忽然就想通了。放手吧,他对自己说着。错的人就是错的人,无论如何追逐,也变不成对的人。
  敲不开的门就别敲了。暖不动的心就别暖了。没有的缘别强求,想走的人别挽留。
  放他走吧。放这条鱼走。彼此尊重,彼此成就。
  他用力抱着余远洲,无声地哭泣。金丝眼镜压着他的颧骨,冰得牙齿震震直撞。
  “洲儿。”段立轩摩挲着余远洲的后脖颈,挂着两行眼泪痞笑,“二哥希望你幸福。如果哪天你不幸福了,被人欺负了。你要记得你还有个二哥能靠。这就是二哥对你的心。你明白吗?”
  余远洲也哭了。把额头磕在他肩膀上,就像两人初遇那天一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朝我伸出手的时候,我是真打算,一辈子都跟你走。可惜我…实在太自私了。我一看着你,就管不住地要恨自己。我不能,再多恨自己一点儿了。所以…二哥,你离了我罢!”
  夏至的午后,蝉鸣阵阵。冤郁的热风涌进房间,一蓬蓬,又一蓬蓬。两人紧紧相拥,做着最后的诀别。
  他们因共同的敌人产生交集,曾是那么的亲密。而敌人消失的今天,他们没有理由继续在一起。一个是井里的鲨,一个是海里的鱼。一个是缓行的时针,有着一亩三分地的责任。一个是疾走的分针,永远都是天涯沦落人。
  一个不愿走,一个不肯留。再浓的缘分,也只是狂花顷刻香。再重的情分,也止于晚蝶缠绵意。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惆怅的叹息: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
  作者有话说:
  “狂花顷刻香,晚蝶缠绵意。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宋·晏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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