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海外线要比国内线简陋些,屏幕上的航班都没打满。基本是亚洲内的航线,不是曼谷就是首尔,不是东京就是釜山。偶尔闪现一个旧金山,来来回回切着换。
  海关安检站在台子上,一个一个地检查护照:“护照看一下。后面的,护照都翻到照片那页儿啊。”
  余远洲也在队伍里排着。他行李就一个双肩包,还被大亮拎着。此刻局促地捏着护照,垂着头听段立轩唠叨:“晚上早点回家,出门结伴儿。有啥事来电话,别自个儿憋着。”
  “嗯,放心吧。”
  “我不觉着美国啥好的,你偏得去。那地儿人情薄,东西难吃。还到处打枪。你说能呆得劲儿?”
  “薄些也好。”余远洲徐徐地说道,“我不愿麻烦别人,也不喜别人麻烦我。”
  段立轩心底一寒,竭力装着糊涂:“啧,早咋没发现你这么格色。”
  “我一直都这样。谁叫二哥透着滤镜瞅,硬要把我瞅好看了。”
  还有两个人就轮到余远洲了。他从大亮手里接过背包,双手拎到肩膀上。对段立轩伸出胳膊,微笑着告别:“二哥,保重。”
  段立轩回手抱他。畏畏缩缩地不甚敢,像是抱一只脆弱的纸鸢。好似他稍微用点劲儿,余远洲的骨头就要断,再也无法迎风飞上天。
  短暂的拥抱过后,余远洲递上护照。安检看了两眼,折起来还给他:“可以了。”
  余远洲刚要往里走,段立轩忽然叫住他。
  “洲儿!”他僵硬地笑着,强忍着眼泪挥手,“受气了就回来,二哥家不差你一双筷子!”
  余远洲微微点了个头,转身走了。坚定得像是搁浅的鱼,要顺着浪往海里游。直到消失进安检门的拐角,也不曾回过一次头。
  段立轩抱着胳膊,在黏黏的空气发了会儿呆。大理石的寒意渗过鞋底,顺着血管静脉一路向上,直凉进心窝里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余远洲。这半年追得累死累活,却不曾客观地看过一眼。他像是游戏里的英雄,势必要为了公主踏遍千山、排除万难。可真的是为了公主吗?他们甚至都不认识的呀!
  这盲目的爱与道德,不过是情绪满足上的自私。为了欣赏自己,疼惜自己——他是为了自己去做的。
  他别过头去,看向门外。天地,人群,车子,楼宇,到处都没有颜色。因人眼的漠视而没有颜色。
  只剩下一片白,白得憾然荒芜,糊里糊涂。
  作者有话说:
  魂儿画儿:不均匀、吓人的涂抹或图案
  搓火儿:来气
  格色:脾气古怪
  第39章 葛蔓纠缠-39
  红。铺天盖地的红。
  红沙发,红墙面,红灯光。红得压迫刺眼,像一方小小的阴间。十来年前开的ktv,如今已是门可罗雀。音响调得不大,隐约传来隔壁的狼嚎。
  屏幕自动放着千禧年老歌。那时候的mv还不流行跳舞。灰绿的滤镜下,忧伤的男女主正在慢动作奔跑。
  右下角不断往外弹小广告。一会儿冒出行字幕:想要这首歌做你的彩铃吗,请拨打…
  一会儿又切出个方框,飘着牛郎织女的剪纸影: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他(她)的缘分吗?马上编辑短信…
  蓝蓝红红的光,照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玻璃容器。段立轩单脚踩在沙发上,摊开双臂。仰头咬着烟,眯眼想事情。
  失不失恋倒在其次,主要是难过自己的窝囊。
  他总觉得,余远洲背井离乡是被逼无奈。纯因为自己没把事儿办漂亮。如果那晚他接到电话了。如果他打赢丁凯复了。如果他没轻信段立宏的话。
  那余远洲还会走吗?
  身心的苦,无疑是丁凯复给的。可漂泊的苦,恐怕是他段立轩给的。
  想来想去,又想来想去。想得心里直窝火,抬手又倒了杯酒。还没等掫进嘴,门开了。
  白净的小帅哥走进来,径直站到他面前。捏下他嘴里的烟头,捻灭进烟灰缸。
  “和你讲多少回,烟一天最多三根。你怎么就不肯听。”
  段立轩还以为自己做梦,踢了踢陈熙南大腿。感受到牛仔裤的真实硬度,这才歪嘴笑了下:“哎?袅花套子?”
  陈熙南坐到他身旁,拿起桌上的红酒瓶检查。看到就剩个拇指宽的底子,低声斥道:“肝不要了,一人喝一瓶?不就是个余远洲,值得你这样糟践自己个儿!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男人满街跑!”
  “你咋知道我搁这儿?”段立轩赤脚蹬他大腿,口齿不清地嘟囔,“你个小变态…是不是跟踪老子了…疯了啊你?”
  “没错。我就是疯了。赔了半个月绩效请假,连夜到机场跟踪你!”陈熙南抓住他的脚踝往里一扯,倾过身咬牙,“我早说过。等他走的那天,连头都不会回。你还为他买醉!”
  “你当老子失恋了?”段立轩拿酒杯轻敲他脑门,“不。我从不,失恋。我是…”段立轩苦笑了下,食指划了两下脸颊,“羞羞。”
  陈熙南拿下酒杯,深深地看他:“羞什么?”
  “哎你不上班儿了?不割割哒了?”段立轩抽回脚,跳脱着换了话题,“你那班儿上的,跟他妈小品似的。我给你学嗷,你上班前儿啥样。”
  他抬手抹了大衫,领口勒着脑门。戴上茶晶眼镜,往沙发里葛优瘫:“戴个尼姑帽子,这样儿堆堆着给人看病。”
  “那叫手术帽。”陈熙南正在气头上,又被他逗得想笑。强绷着脸严肃,忍得嘴角直抽,“我出诊时不戴手术帽。”
  段立轩没理会版权方的纠正,从镜片上迷离起眼神:“你看人就这样,像那个费玉清唱千里之外。咱也不知道看啥呢,反正看得也挺深情。”
  他模仿完眼神,又开始学陈熙南说话:“坐吧。怎么了啊?诶,外边家属小点声啊,屋里听不清了。认识谁?院长?嗯,我也认识。排队,啊,认识省长也得排队。”
  演完陈熙南,他又开始演患者。掐着嗓子,俩手哐哐拍着胸脯:“哎妈大夫啊我这一天天的,老迷糊了。心直突突。是不是得开刀啊?手术大不大啊?”
  “然后你就不吱声了,开始推眼镜啊。我演你咋推,”段立轩一寸寸地抬手,嘴里还解说着,“就这样拿手背推,胳膊肘好像他妈锈死了。推个八十来分钟,给对面儿急完完的。”
  陈熙南摁着嘴唇,两个肩膀簌簌抖着:“埋汰人是吧。没那么慢的啊。”
  段立轩推完眼镜,装模作样地点头:“嗯。不大。你自己就能做。”
  “哎妈!这小大夫可真幽默。我自个儿咋做啊?”
  “拿剪子把衣领豁豁,勒缺氧了。没事儿啊。就是胖的。”段立轩拿起酒杯,隔空拧了拧。吹两下,抿一口。叹了一声,要死不活地挥手,“后边儿的进来吧。”
  陈熙南再也绷不住,撑着额头大笑起来。段立轩也笑。两人对着笑了半天,又诡异地同时收声。
  “哎,”段立轩撇了墨镜,把衣服套回来。趿拉上鞋,去摸桌上的烟盒,“我不是告你咱俩不处了?来干哈?”
  陈熙南先他一步拿走烟盒,扔进垃圾桶:“来兑人情。你不说随时欢迎?”
  “啧。管多了啊你。”段立轩嘴里不太高兴,但脸上没有怒色。转而去果盘里扎了块西瓜,“兑吧。早结早清。”
  陈熙南忽地倾过身来,像是要吻他。段立轩肩膀一激灵,西瓜都掉了,“干啥?”
  陈熙南伸出手,够到他腿边的麦克风。拨下开关递到嘴边,深情地注视他:“我想让你听我唱首歌。看你肯不肯为我转身。”
  “溪原好声音啊。”段立轩把西瓜扔垃圾桶,又重扎了一块哈密瓜吃,“提前给红包了么,我为你转身。”
  陈熙南俩手掌扣着段立轩膝盖,蓦地一把掰开:“要能买到你的转身,我裸贷也要凑上。”
  段立轩鼓着腮帮子看他,像只呆呆的小鼠。半晌才回过神来,擦着下巴上的蜜瓜汁:“哎我,大老爷们儿的,你说你抢劫去呢。还裸贷,牙碜劲儿的。”
  陈熙南自己说完,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红着脸往上凑嗒,大狗似的撒娇撒痴:“那你到底转不转。”
  “你先唱吧。”段立轩蹬上他肩膀,控制着两人的距离,“唱得好,我不仅给你转身,我还给你转红包。”
  “真的?”陈熙南啃着嘴唇笑起来。软乎乎的小睫毛,肉嘟嘟的粉嘴唇。瞳孔和门牙都晶亮着,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傻子。
  段立轩看着他的可爱模样,手脚泛起一阵酥麻。明明刚才还是阴红的世界,忽然就变成一个淡色的梦境。
  虽说陈乐乐是段立轩最隐秘的心事,但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种什么感情。
  如果硬要描述,大概是小猫的呼噜,冬日的被窝,炒菜的声响。是打开家门,正好亮起的灯光。是秋雨里的草木,花叶上的朝露。是校园里传来的喧嚷,是公园里飘荡的口琴。是老家大树下的吊床,远处铺着金灿灿的玉米地和小麦穗。他扬起的柔软发丝里,洒着丰衣足食的暖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