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最后是老狄热心的嘱咐:外周器官发现,只能是推测。在脑组织中发现,才是诊断的金标准。最好还是有病灶组织。
  取得病灶组织,就意味着脑活检。陈熙南太清楚,对于现在的保活来说,脑活检意味着什么——新一轮的苦痛与折磨,甚至是死在手术台上。
  曾经怕保活傻了,拖累他俩。可现在又觉得,要这孩子能活,傻一点也好啊。也许活在这世上,本不需要聪慧作资格。
  甜丝丝的冰淇淋,凉沁沁的西瓜芯。文具盒里的乘法口诀,一踩一闪的小凉鞋。
  这世上有那么多可爱的东西。可若孩子死去,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抬起脸,眯着眼直视太阳。
  今天是个阴天。青白的太阳藏在云后,像个不太亮的小灯泡。过了几秒,他又低头看自己的手。视网膜上还印着余像,好似手心里也捧个小太阳。
  余像一点点消失,最后手里空空荡荡。他重新抬起脸,哀凄地看着这个世界。
  理性保底下限,但不会创造奇迹。感性偶尔满贯,但更可能坠入深渊。在生与死的空隙里,该凭借什么作出决断?
  而当真相通往死亡。那付出代价的究根问底,是否还存在其意义?
  作者有话说:
  王泓医生的原型,是北京协和检验科的一名主管技师,本名叫做王澎。
  这位只有大专学历的检验科医生,外号微生物神探。认识各种狡猾的病菌,挽救了无数病人生命。她的故事写在《天才捕手计划》里,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哦。
  可惜王澎医生在2016年因病去世,年仅40岁。
  每次写医院都很有感触。我十五岁那年,我爸肾癌。辗转治了半年,切掉一个肾。后来还是扩散了,死时也是40岁。
  火化那天,我一个人去接的他,亲手埋进墓箱。一个小帆布兜,骨灰白白的,闻着很香。
  如今还记得那天的阳光。打在背上,很暖。打在衣服的水钻上,很亮。
  所以现在有时也会想,啥这那那这的,活着就挺好了。
  第52章 葛蔓纠缠-52
  陈熙南背着包晃出医院,一辆黑本田正好停到门前。他拉开后门坐进去,无精打采地道谢:“给您添麻烦。”
  “咋拉拉个脸,受气了?”
  “二哥?”陈熙南一抬头,惊喜地叫起来。紧着从后座换副驾,撒娇撒痴地笑,“诶,怎么今儿你接我啊。”
  “早上起来嗓子刺挠,估摸是要来病儿。”段立轩在口罩下咳嗽着,喉咙也有点沙,“不往保活跟前儿凑了,咳,让那几个犊子轮班儿吧。”
  近一个月,段立轩几乎时刻都戴口罩。一开始,是嫌保活臭。到后面,是顾虑保活免疫力低。
  而哪怕遮住大半张脸,他也是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刀眉枯萎了,连眼皮都愁出了褶。
  昨天陈熙南值夜班,半夜抽空去看了眼。见到段立轩正站在洗手池边,挤着腮上的火疖子。在那块满是水垢的镜子里,一张窄窄的面庞。嘴巴子瘦成一小掐,像冰淇淋吃剩的蛋筒尖。
  夏日的风吹进来,吹得发丝凌乱。两颗脑袋,像两颗潦草的毛丹。
  “二哥,”陈熙南枕着背包,顺着风小声道,“下午,跟我去约会吧。”
  “行啊。去洗个澡,再修个脚。”段立轩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地咂嘴,“这几天给我造死老埋汰,咳,后脚跟赶锉刀了。”
  曾经段立轩说去洗澡,陈熙南激动得都睡不着觉。然而去过两回以后,他才发现,这事真不旖旎。
  段立轩看不上隔间,就乐意在公共大池里吹水。陈熙南坐在他身边,总能回忆起小时候跟他妈去菜市场。要是碰到个相熟阿姨,那简直就是噩梦的开场。
  “妈,回家吧。”“妈,走呀。”“妈,妈…”
  “哎呀,大人说会儿话,这打岔。”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他依旧没能从这个梦里解脱。
  “二哥,走吧。”“二哥,我热懵了。”“二哥,二哥…”
  “啧,跟人聊会天儿,净他妈催命。”
  好不容易把段立轩拽出池子,不想到搓澡更没情调。俩人并排往小床上一躺,像两条菜板上的鱼。上来一对中年版海尔兄弟,拿着澡巾咔咔剔鳞。一拍一翻个,有时候碰巧翻到面对面。陈熙南尴尬得想钻地,都不敢跟段立轩对眼睛。
  可段立轩半点不臊,还大喇喇地点评:“哎,陈乐乐,你那块儿毛挺少啊。”
  “哎,陈乐乐,你肚脐眼儿咋竖条的。大姑娘啊。”
  哪怕他翻过去,段立轩还在后面追着说:“哎,陈乐乐,你屁股蛋子有个痣。这位置长得好啊,中年顺当。师傅,你手轻点儿,给搓一后背血点子。”
  一个澡搓完,陈熙南从头红到脚。也不知道是搓的,还是臊的。等到了汗蒸环节,俩人上楼喝茶。
  僻静的小雅间,舒缓的轻音乐。紫砂壶,榻榻米,深v汗蒸服。陈熙南寻思这回终于能浪漫了吧,没想到段立轩倒头就睡。
  段二爷可不是什么睡美人,能趁机占便宜。那纯一曹操,专好梦中杀人。稍微碰下胸,如来神掌。偷偷摸下脚,兔子蹬鹰。
  等曹操睡醒了,也没有后续节目。顶着一脸榻榻米印子,打着哈欠往外趿拉:“á~à~!解乏!走,送你回家,晚上我还有局。哎呀,青春献给小酒桌~醉生梦死就是喝~”
  陈熙南有时也暗自琢磨。这日子说甜蜜也甜蜜,说开心也开心。但怎么就不像热恋期?
  他固然深爱东北地三鲜,可也想要点人间四月天。「武林外传」是有意思,可偶尔也想看「我的女孩」。
  “听你跟人儿胡抡吧,叫什么约会。”陈熙南揪着嘴嘟囔,“谁家好人儿上澡堂子约会。”
  段立轩瞟他一眼,歪嘴笑了:“行,那你说,咋叫约会啊?”
  “去河边放风筝,搭帐篷闷得儿蜜。”
  “哎我草,你浪筋搭电门上了?”段立轩打了个激灵,像是对浪漫过敏,“你不乐意泡澡,吃完饭就回家睡觉。我叫后厨给你冰了个西瓜,临走别忘拿。”
  “见天儿吃西瓜。吃得发烦。”
  “啧,这老暑天的,不吃西瓜吃啥!你得亏生咱国了,要他妈生印度,牛尿你都喝不上冰镇的!”
  陈熙南不说话了,别开脸看窗外。
  段立轩又开了会儿车,这才注意到陈乐乐不高兴了。寻思了会儿,软着口气哄:“还有小香瓜呢。早上现摘的,咳,掰开都冒烟。”
  香瓜冒不冒烟,陈熙南不知道。但这社会主义的相处模式,着实要把他憋冒烟。
  他把手放到段立轩大腿上,轻轻摇晃着:“诶,你还记得今儿什么日子?”
  “爪子拿开!车不会开,档把倒握得六。”段立轩把车拐进蜀九香的停车场,不太走心地问,“啥日子啊?”
  “8月30号,我入住的日子。”陈熙南拄着脸盯他,“二哥不会忘了吧?”
  “你都多余整这事儿。”段立轩骑线停车,啪地摁开安全带,“这一个来月,咳,你他妈也没少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熙南兀自咂摸了会儿,脸烧红了。一层肉头的淡粉色,像翻出来的小狗肚皮。
  “那你,”他啃着嘴唇忍笑,又抬手摸了摸后脖颈,“隔多久想我一下啊?”
  “还用想?天天睁眼就得瞅你,撒个尿都能跟你隔壁。”段立轩推门下车,声音也飘散进正午的热气里,“赶紧塞,塞完回家死觉去。”
  陈熙南也下了车,凑上去商量道:“二哥,说真的,你住过来吧。”
  “住哪儿去?”
  “我家。”
  “快拉倒吧。”段立轩蹭蹭地往楼上走,嫌弃地直摆手,“租来的破雷峰塔,算个什么家。满地爬长虫,还整个老大哥,秃得像他妈法海。往窗户前儿一站,手机都没信号。”
  陈熙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揪着他的衣角黏糊:“那我搬二哥家。”
  “住我家,咳,我五点就得爬起来送你。人家找个媳妇儿,我他妈找个班儿。”
  “那我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陈熙南这几步楼梯走得懒散,把段立轩衣角抻得老长。好好的棉麻衫,被他扯得像块破屉布。
  “啧,三天爬不到河沿边,你都不抵那好王八利索!”段立轩抽回衣角,抓着他胳膊薅上来。手包往桌上一扔,冲服务生招呼道,“往上端,痛快儿的!”
  陈熙南瞟了眼服务生,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呦,换人了?毛毛呢?”
  曾经段立轩过来吃饭,总有个专门的服务生上前。是个白净的男孩,绰号叫毛毛。长得可怜可爱,茶里茶气。说话喜欢拉长音,变着花样献殷勤。
  毛毛有过前科,是老蔫在里面罩过的。出来后没地方混,就跟着老蔫投奔段立轩。
  段立轩看这毛毛,那是真没啥用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学历能力都没有,就会细着嗓子起腻。也没地方安排,就只能塞到饭店当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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