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平心而论,段立轩不烦毛毛这种的。谁能烦一个漂亮的马屁精呢。
  可陈大夫烦。烦得都挂脸。
  前阵子俩人吃饭,毛毛给段立轩捏了会儿肩。陈熙南当时没说什么,回去就让他盖了七十个戳。直破两百不说,三百也要触手可及了。
  一百个戳戒烟。两百个戳控酒。
  嚼干辣椒下五粮液的美好生活,自此与段二爷无缘。别说怡情的单身小酒,就连正经应酬,都被严格监管。不管他在哪个饭店,只要陈大夫不是在手术台上,铁定过来查岗。远一点打车来,近一点蹬共享。握个酒精检测仪,把人堵厕所里吹。血液酒精浓度超过120mg,五个戳+三天没可乐喝。
  对段立轩来说,烟是静脉,酒是动脉。可没到一个月,全被扎上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没根的树,离水的鱼,大葱须子上晒干的泥。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琢磨。他这到底是搞了个对象,还是搞了个紧箍咒?
  “十坛醋泡一根儿黄瓜,你就可劲儿酸吧!”段立轩端过服务生手里的粥碗,当啷一声撂他跟前,“还毛毛。咳,再使唤他两回,我这日子都不抵那好和尚了!”
  “和尚倒不至于,色戒还是要破的。”
  “行了,塞饭得了。”菜上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全了。段立轩也端起碗扒饭,惆怅地嘀咕着,“这保活啊,累得我放屁都恨不得往回抽,可整不动你那十大酷刑。改天吧,啊。最近也没那心情儿。”
  这话一出,气氛再度沉重了。保活的事情就像一片乌云,总是在两人头上盖着。无论跑到哪里,雨点都会兜头而来。
  陈熙南看着汤碗里的乌骨鸡,忽然有点犯恶心。不动声色地撂到一边,搅着黑米党参愣神。
  “诶,内个啥好迪,有辙没?”段立轩问。
  陈熙南看着他腮颊上的火疖子,到底没忍心说实话。低头抿了口粥,模棱两可地道:“也没什么辙,但多少有个方向吧。”
  说罢他眼前一暗,就见段立轩的玉佛项链飞到脸前。紧接额头一热,那翠绿的小佛笑了。
  “真行啊乐!”段立轩亲罢他,又在桌旁乱踱了几步。虎牙卡在薄唇上,耳钉闪得像星星,“见亮儿了,哎,真要见亮儿了!”
  陈熙南摁着额头被吻过的位置,沉默地犹豫着。
  他看见那些冰冷的文字与数据。看见被霉菌感染的果冻样脑组织。但也看见段立轩黑亮的双眼,里面盈满了爱与希望。
  看着那活生生的笑容,他忽然就想通了。
  也许知识的存在,从不是为了剥夺希望。生机渺茫是事实,但这并不是为死亡开脱的理由。
  在生与死的空隙里,无论是多小的几率,都值得为之争取。
  不要等死。要努力地活着,直到死。
  只因希望是种子。可能就此腐烂,也可能破土向阳。如果只在看见才相信,那就无法度过漫漫长夜。而在破晓后,前方或许就有一段美丽而充实的人生。
  “我准备为她做脓肿引流,”陈熙南放下手,从热气中抬起脸,“争取治疗时间。”
  第53章 葛蔓纠缠-53
  9月2号一早,二院召开了多学科会诊。神外、神内、nicu、免疫科、儿科、药学部、影像科的医生齐聚在会议室。经过两个小时的讨论分析,制订了详细的治疗方案。
  首先由神外实施脑脓肿穿刺手术,缓解高颅压,为治疗争取时间。引流物送去检验,明确病原体。如果确诊ica,由药学部开展抗真菌治疗。如果仍不能确诊,继续采取标准抗感染治疗。
  保活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随时有心跳骤停的可能。谁都知道这孩子下不来台,但陈熙南固执地发起了攻坚。
  当天晚上八点半,保活被推进手术室。
  陈熙南没时间和段立轩详细说明风险。但在去洗手前,两人在走廊上,曾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
  “多大把握?”段立轩问。
  “两三成。”陈熙南答。
  “最坏啥样儿?”
  “我俩都下不来台。”
  “这手术必须得做?”
  “不做孩子就没了。”
  段立轩皱眉踱出去几步,又回来低声道:“至少你…现在还能回头。”
  “不回。”陈熙南推了下眼镜,冲他温柔一笑,“为孩子闯闯。”
  段立轩也笑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摇撼了两下:“遇着啥都别害怕,二哥搁门口等你俩。”
  亮晃晃的无影灯下,人头攒动。
  陈熙南划开保活的头皮,翻过来蒙在一块海绵上。这是防止皮肤变成锐角,造成血管扭结。因为坏死的皮瓣不长头发,将来会留下斑秃。
  也许和命相比,一小块斑秃不算什么。但心里要是有了爱,就总会想得细致些。
  用一次性拉钩扯住皮瓣后,在颅骨上钻出2cm见方的小窗。十字花切开脑硬膜,仔细地做好悬吊。手持直径仅4.5mm的神经内镜,一路向里。
  他的呼吸逐渐减慢,心跳却在微微加速。后脊骨淌下一溜汗,整个世界都越来越远。
  在这个方寸之间的战场上,不允许一毫米的差错。
  稳一点。再稳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死盯着导航影像,几乎是半毫米半毫米地走。保活的脑子红肿发炎,粗粗看去,像一个个熬了夜的大眼球。
  忽然前方出现一片隆起,脑回也有些许扩张。小心地切开表面,屏幕上出现了战场。
  那是保活脑内最大的一块脓肿,位于脑干上第七和第八神经的发端。
  第七对脑神经叫面神经,掌管脸部表情及眼皮开闭。这里损伤,不仅口歪眼斜,更可能丧失味觉。
  第八对脑神经叫做位听神经,传导听觉和位置觉。这里损伤,不仅失去声音,余生里的世界将会旋转不停。
  滴!神经监护仪响起了警报。这是一种术中检测系统,用来提醒医生神经损伤。响的时间越长,证明损伤越严重。
  在滴滴的警报里,陈熙南盯着显微镜下的脓肿。像一块黏糊糊的酸奶果冻,卡在面神经和听神经中央。
  那是世界上最小的炸弹,包裹着无数病菌孢子。万一不慎造成脑脊液漏,整个颅内都会感染。
  他的呼吸越来越缓。在那不为人知的微型世界里,孤独地拆着弹。
  如履薄冰地靠近,寻找着最佳穿刺路径。要尽可能地避开传导束、功能区及血管。
  从这边进吧。不,还是再找找。
  但就是这犹豫的片刻,陈熙南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在冲走一小点感染组织时,他不小心弄破了旁边的血管。
  正常脑血管是有弹性的,能抵抗一定程度的压力。但保活的脑血管,因长期发炎而变得粗胀脆弱。
  鲜血瞬间飙满了术野,又顺着手术巾流到地上。血氧饱和开始下降,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弱。
  手术室里沸腾了,医生护士都扯着嗓门叫起来:
  “心脏按压!”
  “床抬高!”
  “降低二氧化碳分压!”
  就连一向淡定的陈熙南,此刻也提高了嗓门:“输血!把血库里的都取来!”
  输血。流血。继续输血。继续流血。输进身体里的血,从脑子里流出来。
  吸血,缝合。再吸血,再缝合。豆腐渣似的烂血管,越缝越豁。
  陈熙南的头巾全汗透了。忽然之间,他觉得很无助、很绝望、很恐惧。像是游走在血的迷宫里,无论如何努力,就是走不出去。
  阵阵耳鸣中,他听到了段立轩的声音:遇着啥都别害怕。
  别害怕。不能害怕。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最不能放任的情感就是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狂跳的心脏。在一片血泊里,进行毫米尺寸的缝合。
  他在上面止血,助手在下面按压。半个小时后,血终于止住了。保活的生命体征也恢复了平稳。
  陈熙南两脚交换了下重心,耐心又急切地寻找新的穿刺路径。
  这次他没有犹豫,看准后谨慎地刺进包膜。随着脓液被缓慢抽出,神经上的拉力也被解除。
  还好。他看着显微镜下那两根神经,暗自松了口气。虽然伤痕累累,但好歹是保住了。
  如果保活万幸能长大,那她大概有点不苟言笑,但还不至于流口水。可能稍微有点耳背,不过应该无伤大雅。能听见背后的车喇叭足矣,倒也不必听清背后的坏话。
  抽出大部分脓液后,陈熙南开始冲洗囊腔。一遍遍地灌入庆大霉素盐水,尽量减少残留。
  冲洗的步骤虽然简单,却十分重要。动作得轻柔,以免脓液播散进脑室。进出得平衡,冲多少抽多少,以免继续升高颅压。
  他耐心地洗了半个小时,盐水终于变得清亮。奶白的脑子随着心跳搏动,每一下都似一个响——他和她,都挺过来了。
  23:35,陈熙南走出了手术室。
  窗外正下着雷雨,走廊上只矗立一个人影。明晃晃的闪电打在地上,像一片燎原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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