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哭的时候,就胡乱喊着:妈,我想小秀儿了。许廷秀拿围嘴儿给他揩眼泪,唱摇篮曲一样喃喃哄着:“不要哭,你不要哭。你哭,我也要难过。人总归是要走的,小陈哥,人总归是要走的…”
  说着说着,她没了声音。伏在丈夫干瘪的身躯上,颤抖着倒气。直到哭得脑门酸胀,又是守着床头灯熬到天亮。
  那些日子,老房里总是人来人往。又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变得安静异常。
  2017年最后的夜晚,一家四口聚在一起跨年。客厅热得像暖炉,寒风从窗缝里吹着百叶窗。轻轻打着窗棂,发出咔哒哒的声响。
  陈正祺因为积液压迫,只能靠在沙发上坐着。但他精神头很好。神志清楚,眼睛炯炯有神。
  陈熙南架上摄影机,把镜头对准他记录。拼尽全力,想抓住这最后的每分每秒。
  陈正祺说了很多。他对许廷秀说,你搁这头瞅着老二,我去那头瞧瞧老大。咱俩各干各的,团圆那天早晚会来。
  他对段立轩说,咱爷俩这辈子缘浅。下辈子投胎到咱家,爸一准儿把你好好拉扯大。
  他对陈熙南说,你可以挥手儿送送我。但我不乐意瞅见,你哭着走往后的道儿。
  透过长方形的相机显示屏,陈熙南看见父亲在冲自己微笑。黄绿嶙峋的脸上,一个带着祝福意味的微笑。
  歌里唱,时间都去哪儿了?
  陈熙南想,大概是去往宇宙了。去往二十九年前,他呱呱坠地那一刻的宇宙。
  时光只是离开了此地,却永远不会消弭。就如同一颗几万光年外的星星。或许它早已熄灭,却仍灿烂燃烧于今日的视野。
  第97章 风雨同舟-97
  2017年6月5日,陈正祺确诊胰腺癌。抗癌半年后,于2018年1月3日正午离世。
  他的死亡,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吃了两个芹菜馅的煮饽饽,晒着暖暖的太阳。拉着妻子的手,看着两个儿子。在电视声和家人的交谈声中,不知不觉合了眼。
  人在死亡的时候,很少像是剧里演的那样。银行密码交代一半,猛就咽了气。
  死亡是一个过程,不突然也不痛苦。先是陷入昏迷,呼吸深而缓。脸色一点点变白,嘴唇一点点变黑。随后呼吸变得浅而促,开始打小呼噜。最后又变得缓慢,且停顿间隔越来越长。5秒,10秒,20秒…
  深度昏迷两小时后,陈正祺呼出最后一口气,而后不再吸气。
  电视里正好放着《春歌》的大合唱。歌声婉转悠扬,阳光翩翩起舞。窗外掠过一群大喜鹊,嘎嘎地笑着远去。
  许廷秀就像没注意到,依旧握着他的手看电视。活人温热有力的手心里,是死人冰冷松弛的手。没有血色,指尖泛紫。
  又过了会儿,陈正祺的嘴缓缓张开。嘴唇和牙龈往上收缩,牙齿长得像一匹老马。但他仍是慈祥的,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段立轩默默起身,出去张罗后事。陈熙南则去了卧室,从衣柜里拿出寿衣。
  正红的手提盒,里面叠着厚厚一沓。衬衣、夹衣、棉衣、罩衣,俗称四领。衬裤、棉裤、罩裤,俗称三腰。四领三腰,就叫寿衣七件套。
  段立轩说,因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七’是个功德圆满的数字,装老衣得穿七件。
  不过最外面那层罩衣,是老头自己定的——他不要原装那个黑底圆花的,老气横秋。他要穿干儿子给买的纹龙唐装,做黄泉路上最靓的仔。
  陈熙南见过无数死亡,却是第一次切身经历死亡。比起悲,他更多的是懵。
  他爸死了。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爸死了。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是个医生,他当然知道他爸死了。可是好像…又不太知道。
  楼道里响起人声,雷一样由远及近。门开的瞬间,轰隆隆地炸在耳边。说话,走路,放经。家具的移动声,水龙头的哗哗声。一片嘈杂中,听见他妈问:“轩儿,他们是干什么的?”
  段立轩说:“妈,你回屋歇会儿。”
  “妈不累。轩儿,他们是干什么的?”
  “妈,去歇会儿吧。”段立轩仍旧道,“睡一觉。”
  还有别的声音。男人,女人。陌生,熟悉。七嘴八舌。
  “姨,回屋吧。”
  “大鹏,过来搭把手!”
  “电视用不用糊纸啊?”
  “老姐姐,回避吧。夫妻不送葬,这都有讲儿。”
  这句送葬,像是一截钢鞭。在空中挥了个响儿,打得许廷秀哀嚎连连。那哭声凄厉极了,刀一样扎在陈熙南心上。
  他更懵了。心痛。害怕。无措。捧着寿衣盒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磨叽啥呢啊,麻溜的!”手里的寿衣被抢走,一只大手抓着他往外走,“妈搁外头哭啥样了都,你还不赶紧去劝劝。”
  甫一出卧室,陈熙南又是一阵眩晕。地上撂着金黄色的裹尸袋,镜子和电视则被贴了白宣纸。许多人在忙活,走动。他爸脸上盖着金绸布,腰上铺着白遮巾。光着膀子,正被一个大叔擦身。
  段立轩把遮巾拉到锁骨,伸手试了下盆里的水温。
  “咋用凉水啊。兑点热的,整温的呼的。别光溜着擦,老头是个体面人儿。”
  “哎,哎,好。”
  许廷秀哭嚎着,也要去拿小毛巾擦。却被主事大婶拦下,连拖带抱地劝:“夫妻不送葬,夫妻不送葬啊。哎呀,老姐姐,可不兴这么哭!眼泪儿沉呐,他在那头可要拖不动喽!”
  陈熙南走上前,搀着许廷秀的胳膊道:“妈,回屋吧。”
  许廷秀倒在儿子怀里,呜咽着摇头:“我不能…把你爸…一个人儿扔下…”
  “那不是爸。爸走了。”陈熙南平静地说道,“妈,回屋吧。”
  尸体不是人。尸体没有反应、思想、性格、回忆。那不是陈正祺,只是一滩肉。
  他爸不在这里了,陈熙南想着。从此以后,他爸也不在任何地方。不管是殡仪馆的冰柜,骨灰盒,还是幽暗的墓穴底下。
  许廷秀被儿子搀着往卧室走。短短七八步的路程,反复昏厥了三次。
  在丧亲之痛的打击下,娘俩都变成了孩子。只有段立轩麻利地忙活,还用老头手机通知了一圈亲戚。重打一盆水,亲自给擦脸剃须。
  大叔把尸体侧翻过来,在遮巾底下给擦屁股。手一撤出,毛巾上全是黑血冻。那是老头最后的排泄物。
  段立轩看了眼,心就发起酸。癌痛是种酷刑,吃啥药都止不住。肚肠子里都是血了,却从没疼得乱叫唤。想来老头后期再怎么糊涂,心里也还是惦记家人。
  他别过脸去憋眼泪,嘴里却说道:“这活儿不容易。别五百了,给你拿一千。”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熙南从卧室出来了。他看起来还是懵懵的,但也知道伸手帮忙。拎着寿衣衬裤,顺脚往他爸身上套。
  “孩儿,不能这么套。”大叔多挣了钱,变得更加积极。扯过衬裤,和棉裤罩裤层层套好。把手穿进裤脚,抓着老头脚踝往上提。
  尸体不好穿衣,仨人翻来翻去。穿寿衣,套鞋袜。梳头发,戴礼帽。勒上绑腿带,戴上元宝戒。
  最后在嘴里放上口铃,大叔换上干净手套。轻轻扣住老头下巴,把嘴合拢得周正紧实。
  经过这么一番拾掇,陈正祺看起来更顺眼了。躺在棉被里,就像睡着了一般。
  陈熙南亲手拉上裹尸袋的拉链。等就要拉到头的时候,又把脸贴上父亲脑门。眼里蒙着泪壳,但没有破。
  “爸,”他温柔地说着,“儿子送您回家。”
  滋啦一声,拉链被拉到了顶。金黄的牛津布,中央一个黑色的奠字。
  “我留这看着妈,顺带收拾下灵堂。”段立轩问道,“你自个儿行不?”
  “嗯。”
  “殡仪馆那边乱糟事儿多,让大腚跟他们说。你跟瘦猴走,先去给爸选个房儿。买厚实点的,别合计价儿。”
  “谢谢二哥。”
  “啧,一家人净他妈说两家话。”段立轩给他腰上绑了根麻绳,又在胳膊别了块黑纱。拍拍他肩膀,抿嘴笑了下,“去吧。支棱点儿,啥也别怕。”
  段立轩是个能干的大哥,把后事办得非常利索。当天就处理掉老沙发,在客厅搭了个小灵堂。大门不关,是迎老头的魂,也是让赶来的亲朋有地儿说话。
  等下葬那天,没设酒席,也不收随礼。八十平的告别厅,聚了几十来人。陈熙南站在父亲的遗体旁,和祭奠的人轮流握手说话。
  前后四十分钟,就推去火化。等骨灰盒递出来,不过六斤白灰。
  人来时六七斤,走时也是六七斤。
  陈熙南凑上去闻了闻,一股暖香。他把父亲的骨灰抱在怀里,就像父亲曾把婴儿的他抱在怀里一样。
  在这个充满爱意的暖冬,陈正祺完成了他的死亡。
  从世俗的意义看,他不是个成功的人。没挣过大钱,没握过权利。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更遑论什么会当凌绝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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