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几百根微小血管,像一座蓝紫交错的微型迷宫。他按顺时针方向穿梭其中,一次也不曾迷路。
等全部止血完毕,他在患者大腿上切取了一片5x8cm的阔筋膜。用可吸收的缝线,仔细在脑硬膜上打了个补丁。确保没有脑脊液渗漏后,又从大腿的取膜切口前侧,割下了一片皮瓣。
颅骨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缺损,但今天是补不上了。只能等以后,再给他换一块3d打印的脑壳——如果他能活。
陈熙南就像是玩滑块拼图似的,这里切切,那边拉拉。好不容易缝上头皮,已经是粗线虬扎,看着像个破烂的脏棒球。
丑是丑了点,但这份丑也是幸运的代价。撞得太狠,颅骨都碎没了一块。然而正是碎的这一块,才让他撑到手术——脑外伤当中,压力往外泄,要远远好于往内压。
更幸运损伤是在右侧,不是优势半球。虽会落下残疾,但语言功能得以留存。
是的,这是一种幸运。正常人大概很难想象,失去语言的人什么样。
想说‘我渴’,说出来却是‘公园’。或者听不懂别人的话,母语像一种陌生的外语。人变成一座孤岛,再也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交流。
从这个角度来说,一个棒球脑袋又算什么呢。陈熙南想着,人还是得学会妥协的。
没有比死更糟的事。而从死的坐标原点起算,停在哪个阶段,都是一种胜利。
全瘫的羡慕半瘫,耄耋的羡慕花甲。残疾的羡慕健全,那健全又年轻的呢?羡慕高学历,羡慕有才艺。长得漂亮或帅气,有钱有权还有地。
缝皮结束后,陈熙南在游离皮瓣下,放置了一根细细的引流管。
好消息。手术结束了,人没死。
坏消息。隔壁还有一台,生死未卜。
陈熙南灌了两口葡萄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战场。为那个脑出血的高龄患者,做内镜血肿清除。
两台手术下来,已经是早上十点。他累得脚底发飘,还是往外一路小跑。
他知道二哥性急,最烦的就是等人。别说一个钟头,哪怕就10分钟,都可能打道回府,或者找别人玩去了。毕竟段二爷人缘好,从来不缺搭子。
陈大夫今儿可不想跟什么瘦猴、刘大腚、大白话、胖虎子…或者不知是姐子哥还是哥子姐的孙二丫一起赶海——
他可是憋了个大安排,万不能出现半个灯泡来坏菜!
作者有话说:
然瓦瓦:川渝方言,慢腾腾。磨磨唧唧。
第99章 风雨同舟-99
陈熙南连口罩都没摘完,就一路小跑回休息室。急急地从背包里摸出手机,给段立轩打电话。
“二哥,你还在吗?”
“废话!不在还他妈死了啊!”段立轩口气很冲,二踢脚似的炸在耳畔。不过憋了这么大的火儿,倒说明了他还在等。
陈熙南暗自松口气。一边换衣服,一边软着口气哄:“哎,看没看新闻?昨晚振兴那边的车祸。”
“看了啊,振兴到现在还他妈堵着。咱不搁那边儿走,从河口…”
“车祸的那个私家车司机,”陈熙南手肘趴在储物柜上,俩脚踩着脱裤子,“他没有死。”
“右脑搓没一大块,以后估计会偏瘫。”他走到水池边,看着镜子里满是口罩勒痕的脸。肿胀而憔悴,嘴上一圈冒头的青胡茬。拿出电动剃须刀,兜着下巴画圈,“但至少,我说至少,他的孩子暂时还有爸爸。”
段立轩沉默了会儿,笑着草了一声:“不是你啥意思啊?我还得给你发个奖状儿呗?”
“我想要奖状。”陈熙南收回剃须刀,开始抓压塌的头发,“要说除了二哥,也没人给我发了。”
“行呗,给你发。你想要啥?”
“你的肚脐毛。”陈熙南抹上唇膏,又拿食指蘸水梳眉毛,“太美了,我一直很想要。头发能从枕巾上捡,音毛能从内库上揪,胡子也能从剃须刀里抠。但我还没有你的肚脐毛。你要是不舍得给,让我拍几张照片儿也成。”
没有回答。拿下手机一看,早就被摁了挂断。
悻悻地退出聊天,看到婚庆策划发来的信息。说今天海边风有点大,唱歌会扑麦,效果可能不好。
陈熙南想了想,还是回复道:按原计划进行。
对方回了个ok的表情,还给他发了张现场的搭建照片。拱门、彩纱、气球、鲜花。
很好。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除了他疲惫的脸,垮塌的发型,还有西裤脚上粘的脑浆。
但至少二哥还在等,而且没带电灯泡。世上没有完美的事,人还是得学会妥协。
陈熙南把背包挎上肩,推开安全通道的铁门。
虽然这里是六楼,但当下他不想和别人同乘电梯。在这个充满眼泪、消毒水、痛呼与心碎的地界,快乐是一种冒犯。
但陈大夫要快乐。今儿的陈大夫想快乐。他买了钻戒。锃亮的钻戒。他的二哥将戴上这只钻戒,与他共度余生里的每一天。
他嘴里哼着跑音的爱你一万年,蹦跶在寂静的楼梯间。像一只快乐的小白狗,撒欢在一片金光灿烂的油菜花海。
但他的快乐还是被冲撞了。楼梯间有人在打电话。
“想转回二院,又说没床。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安排?”
“哎,哎,行,那我再问问别人儿。”
“喂,王哥,我是小刘。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想问问,嫂子是不是认识大夫?”
“我妈,不是中风了么。之前搁二院,住两周让我们转走。前两天肺炎,河口(县医院)说处理不了。这边又说没床位,就寻思找人给通融通融…”
这种求床位的电话,陈熙南再熟悉不过。
很多人天真地认为,只要认识一个大夫,就能打通所有医院后门。但其实别说不同医院,就一个医院的不同科室,都很难说上话。而且就算说得上话,这人情也没人乐意做。
究其原因,还是医院的本质太过复杂。
一方面,它有公益事业单位的束缚。无法自行决定医护薪酬、诊疗费用以及药品价格。但另一方面,它的生存却被推向市场,要靠自身盈利维持运转。
在美好的想象里,医院是山脚的寺庙。一张病床,是一个蒲团。
在残酷的现实中,医院是街边的酒吧。一张病床,是一个卡座。
不同的是,卡座低消通常不会超过1千。但三甲医院的病床,低消不能小于3千。
每个医生都背负着‘病床周转率’与‘人均创收’的指标。拉低科室创收,等同于扣同事奖金。
医生的本职是救死扶伤吗?不是。医生的本职是创收、做研究、写论文、避免投诉和医保惩罚。兼职一点救死扶伤。
对委托人来说,一张床位不过是说句话的小事,拎两兜水果就能结清。
但对医生来说,一张床位是得罪人的大事,他不差那两兜水果吃。
陈熙南不搞社交,不收红包,就是怕这些麻烦上门。此刻听到熟悉的东西,直觉就想从三楼的消防口逃跑。手都放上门把了,又想起三楼是小儿科的住院部。他既不想听小孩的魔音贯耳,也不想看那些灰败的父母。
就像是闯关的马里奥。在刁钻的关卡里左躲右闪,保护着自己头上那片快乐小云。
短暂地权衡了下,还是决定往下走。没两步,声音的主人映入眼帘。那是一个干瘦的男人,正蹲在台阶当间儿。蜷成一个小团,嘴里不停地吸溜。
“您帮我递个话,求他帮帮忙…”
陈熙南放缓脚步,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从男人身边蹭过去。男人看到他的脚,无意识地点下头,往边上错了半步。
“68了,哪受得起这折腾…我没能耐…给老妈整得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哎!我还能去找谁呢?”
陈熙南走过转角的时候,终究是往上瞟了眼。
他看见那个男人在哭。无声地,挂着两行眼泪。
他继续往下走,走到一楼喧闹的大厅。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快乐小云已经有点发乌。
是心软吗?他觉得不是。正相反,他认为自己是被那句‘68’给无情劫持。
--
9月初,天气还没凉下来。阳光烈得像箭簇,在段二爷背上扎了一溜。滚烫的大晴天,他却穿着一双及膝的胶皮靴。戴着渔夫帽,拎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是小铲子、小耙子、小网兜和劳保手套。
就这诡异打扮,别说路过的人,就是路过的狗,都得多瞅他两眼。
按理说从二院到海边有不少公里,没必要现在就装备上。但就像带小朋友去迪士尼,那是恨不得头天就穿公主裙睡觉的。
热风卷起地上的灰尘,扑上他锃亮的新胶靴。他在这活活等了一个点儿,后背都汗湿了一大片。
大多数时候,段二爷深爱着陈乐乐。但个别时候,他也真想把陈乐乐摁地上削。
这人一天到晚就像那京剧四平调,仨字能唱二十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