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结果这一仗,用了那些药品和绷带的伤兵病情加重,许多都死在了战场上,很多士兵本来是小伤,最后因为伤口感染而截了肢,落后的医疗没有查出士兵们感染的原因,但是消息传回来,药铺里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国军负隅顽抗,拼死守住了防线,迎接战士们回城的民众看到那些残臂断腿,被抬回来的伤兵和烈士,原本的欢呼都变成了沉默。
孟识秋站在人群里,看到有个伤兵的家属冲上去撕心裂肺的哭叫,人像是软成一团泥,瘫在地上,几个士兵合力都扶不起来。
他多看了一眼,发觉那家属是自己认识的人——幼时住他隔壁的邻居王婶。
王婶有个儿子,叫牛牛,和他同年生,一起长到七岁,后来他跟着关四爷走了,对方也常去看他……
孟识秋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一瞬心头大震,他拨开人群,一步步走上去。
人群中心,王婶涕泪横流的抱着担架上的人死不撒手,一旁的战士们拉不开她,红着眼睛看着,担架上,烈士身上的白布早在拉扯中滑落了,孟识秋看清了那个死去的战士的模样。
他一条腿被炸的血肉模糊,一只胳膊也没了,缠在胳膊上的厚厚绷带糊满了干掉的血浆和泥污,完全覆盖了原本的颜色,想来他因为断腿,而用上肢爬过了很远的路,军装上全是血,看腹部的绷带和破损的衣料,那里应该也是中过子弹的……孟识秋的视线最后才移往对方的脸,剎那间,一股寒气从脚底闪电般窜到他的心头,窜上了天灵盖。
——身躯残破的躺在那里的人,正是他的发小,他的兄弟,他这一生除了母亲之外、唯一对他好的人。
那个和他一起在街头巷尾玩耍,一起下河摸鱼抓虾,上树掏鸟蛋果腹的男孩,那个总把自己的吃食省下来送给自己的男孩,那个在他差点被父亲打死时,不顾安危奋力救自己的人……此刻他了无生息的躺在那里,血已干涸,身已凉透,苍白面容透出青紫,他的眼睛甚至是张着的,眼球外突着,模样十分骇人。
那张记忆中笑起来颊边陷出深深酒窝的,可爱阳光的脸庞还如在昨日,让孟识秋如何将他与眼前人串联在一起?
可是耳边撕心裂肺的痛哭,却在一遍遍的提醒着他这个事实。
他颤着手抚上牛牛的脸,想替他合上那双不能瞑目的眸,掌心蹭过他额头那道浅浅的疤时,又想起那年他阻拦父亲暴打自己的情形。
那道疤是他挡在自己身前时,被那畜生用棍子敲出来的,那人下手太重,牛牛当时就被敲晕了过去,倒在地上血流了满脸,男人怕惹出人命,这才停了手。
“孟爷,孟爷,您还好吗?”随行的伙计见孟识秋脸色煞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心的问他。
他下意识要说没事,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心脏像被一只结霜里的铁手捏死了,又冷又痛,他不自觉抬手揪住胸口的衣裳,强撑着转过了身,没走几步,却终究独力难支。
高挑的身子,像在一剎那被抽干了力气,就那样重重砸下去,像是要将冰冷的地面砸出一个深窟,直坠到地狱里去。
孟识秋是被伙计背回去的,他整整昏迷了四个日夜,醒来时形如枯槁。
颓废数日后,他仍如往常一般流连于关家的各种生意之间,除了那张往常春风俊逸的脸上再无笑意,孟爷好像仍是从前的孟爷。
关掌柜见生意仍如往常红火,蒸蒸日上,也就放了心,却不知道他一手带出来的、最信任的接班人,正一步步谋划着,要将这家药铺送向毁灭。
悬济堂里见不得人的事情太多了,虽然做的隐秘,但孟识秋手握重拳,掌握着最核心的东西,想要毁灭它,并不是难事。
一年后,关家倒了,名下所有资产和生意都被政府收缴充公,关掌柜和一众涉事人员锒铛入狱。
第32章
关掌柜是在逃跑路上,被孟识秋拦下来的,已经年过半百的他站在渡头,看向自己视如心腹的人:“为什么?”
“不为什么。”
淡淡地一句话,剎那撕裂了关掌柜那犹如长在脸上的体面,保养得宜的一张脸变得扭曲:“孟识秋,你对的起我吗?”
“对不起,呵……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他微垂下眼,年轻俊雅的脸上露出个浅浅淡淡的笑来,寒夜下着微雨,那笑容远比深秋的雨凄寒和苍凉。
关掌柜面色狰狞许久,又渐渐平静下来,恢复成他一贯的体面。
“你是疯了!”他轻轻嗟叹一声,似是怜悯,又似可惜,眼里各种情绪最后都凝成了冰冷杀意。
他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打下一个手势,随着他动作落下,码头的船上传来一声枪响。
关掌柜眼里闪过一抹狠决的笑意,然而没有一息,那笑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他低头看向胸口的位置,那里赫然多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正汩汩往外冒着血,那窟窿在他的胸口上,流出的是他的血,热的,却叫他四肢骤凉,灵魂都为之震颤。
“你……”只说了一个字,嘴里不受控制的溢出浓血来,身子随之重重砸向了湿冷的甲板,他甚至已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那朝他放枪的人。
精明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死了个不明不白。
船舱里走出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他深深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然后沉默的将人往船里拖去。
关掌柜让这人躲在船上对孟识秋放黑枪,却怎么也没想到,这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心腹,竟然会将这致命的一枪,打进他的身体里。
是夜,孟识秋带着关掌柜的尸体和一船金银财宝走了,却没有远走高飞,他转头将那些财物并着自己所有的家当送去了共军的部队,自己也投身了抗战队伍。
他枪法很好,头脑又聪明,打起仗来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几场战斗下来就在军队里出了名,短短三年,他从一个小兵做到统领,将敌军打的节节败退,最后在一场决策性的战斗中,他被榴弹炸废一条腿,失去行动能力的他,抱着炸弹拖行至敌人的暗堡,瓦解掉敌军主要火力的同时,整个人被炸飞了出去。
残破的身体从高空跌落时,他眼前一一浮现过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人生。
和母亲被父亲打骂,用利刃废掉父亲四肢,跟着关四爷离家,入药铺识文断字,学医认药,在药铺被人欺辱,以及后来一切的一切……他耳边恍惚响起一首歌谣,那是他年幼时,母亲坐在床头轻拍着他哄他睡觉时常唱的;最后的最后,他看见六岁时的牛牛爬在树捎,抓着野果满脸笑容朝他挥手。
孟识秋想朝他走过去,但身体却无法动弹,他缓缓朝牛牛抬起一只手,然后一眨眼,牛牛到了眼前,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他偏头去看,牛牛嘴里叼着狗尾草,枕着手臂对他笑,脸颊边陷出深深地酒窝,阳光而热烈,宛如他将去从军前去见自己时的模样……恍惚间,他的视线穿过了牛牛的身体,看见无数将士在硝烟炮火中,冲向敌军陷落的碉堡。
孟识秋混沌的脑子渐渐清明起来,他想着,这一仗,要胜了!
他的面上露出一抹多年不曾出现在这张脸上的笑意。
那抹释然的笑,渐渐凝固在他的脸上,这历经苦难、跌宕起伏的一生,永远地定格在了二十七岁的这一天。
镜头渐渐拉远,士兵们在战火硝烟中冲锋,宛如扑向烈火的飞蛾,战场血流成河,枪炮轰鸣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天地一片寂静。
屏幕黑下来,白字的演员表慢慢滚出屏幕……
电影结束了。
顾景和是在此起彼伏的啜泣,和擤鼻涕的声音里回过神来的。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想看看身边的人,一转头就撞进一双黑漆漆的年轻眼眸里。
“顾哥……”江瞬倾显然想说什么,但不知为何又没说出口,顾景和脑子里还回荡着电影情节,看着江瞬倾的面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电影和现实了。
“顾哥。”
“嗯。”顾景和回过神来。
“你觉得这个电影,怎么样?”江瞬倾心里有些忐忑的问。
顾景和由衷说:“很值得一看的片子。”
他说完这句话,看到少年眼睛亮起来,灿灿的宛如星子。
年轻的脸庞几乎就要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又被他压下去几分,只一双眼睛仍弯弯的:“你喜欢就好。”
“哭死我了呜呜呜……”
“本来只是来凑个热闹,也没抱太大希望的,没想到这么好看,男主演技也挺好的啊,不像是新人的样子!”
“是啊,那眼神戏,真真给我杀到了。”
“我要补个妆,画了三个小时的妆都白画了。”
“没看够没看够,二刷走一波。”
……
看电影的人交谈着陆陆续续离开了座位,江瞬倾也要站起来,起到一半,被一只手拉住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