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古代爱情>作伥> 第14章

第14章

  坐在江边的我举着冰糖葫芦,头上别着狐妖面具,腰间挂着新买的荷包,身上穿着刚添置的新衣,只觉得今晚真是不虚此行。我报复性地尝遍所有能入口的甜食,支他去摊前结账。
  他离开,我默数几个数,回头,看见他站在小摊前,吊儿郎当地同人讨价还价的背影。
  卫长风的每一次转身,我都不会放过窥视他背影的机会,我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以贪婪又狂热的眼神,一寸不落地扫过他的背、他的肩、他的腰、他的臀、他的腿,他拥有的一切。
  如果天下非得有一个男人,来寄放我少女时期萌动的春心,那这个人绝不应该是卫长风。
  是不应该,而不是不可能。
  五十八
  没有机会发生的事,叫不可能,已经发生却不适合发生的事,才叫不应该。
  我是个拧巴的人,不论是面对旁人,还是面对我自己的心。此刻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他。
  这份悸动并不是诞生于这片刻的美好,而要追溯到遥远的过去,七岁、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一直到十八岁,尽管我咬紧了牙关,不断蒙骗我自己不该爱他,却敌不过这个无数次幻想却没能实现的美妙瞬间,今夜他漫不经心地把糖葫芦递给我的模样,简直比在战场上举着刀杀人还要诛心。倘若他能窥见我的内心,便会见到柔软的我,丢盔弃甲的我。
  感情不该在此萌芽。其实我已预见了结局,这场虚张声势的暗恋,势必不得善终。因为我清楚与他绝无可能,家世、皇权、宅邸中乃至朝堂上的种种阴谋诡计,阻隔在我与他之中。
  为相府,我可能会入宫为妃;为将府,他或许要率兵出征。我肩负我娘的期望,他惦念他爹的惨死,我与他一生惨淡不自由,若双双坠入情网,面临的困局不会变简单,只会更难。
  我自诩伶俐,能未卜先知,会防微杜渐。可有的事越怕它越来,就像我怕一直比不过我姐姐,结果我真的比不过,我怕我喜欢上卫长风接着肝肠寸断,结果我真的喜欢上了卫长风。
  他却和我姐姐两情相悦,又叫我如何不肝肠寸断。
  五十九
  我站起身来,佯装伸懒腰,给自己找了个不必扭头就能直勾勾盯着他背影看的借口。
  我怕深陷其中,故不敢同他走得太近,他也总是若即若离,多年来的默契指引着我们维持着这般礼貌性的疏离,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像儿时玩的打仗游戏,这场仗已经临近尾声。
  为什么要在她来的时候牵我的手?为什么要特意上门来开解我?为什么偏偏是北风?
  江淮北一来,扰乱了你我的这盘棋,你这阵风竟想要归于淮北,再不频频辗转少时淮南。
  可要叫你失望了,卫长风。江淮北她也是江家的人,且不说她出身高贵,断不可能许与卫家,她已入了天子的眼,皇权在上,谁敢来抢,你喜欢她又如何,你与她此生,有缘无分。
  即便知道他们俩好事难成,我也是恨得不行,我恨我姐姐,更恨卫长风。我非但拧巴,我还很恶毒,还很自私,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我娘给予我的一切,偏执、善妒、多疑、疯狂。
  一想到我心仪的竹马会在深夜枕着对旁人的思念入睡,我便妒得不能自已,人在意识到失去的那一刻,可怖的占有欲便会被催生为面目狰狞的怪物,要我不择手段地去阻止他离开。
  卫长风结好了账便朝我走来,他脸上噙着极其温柔的笑意,当然不是对我,是对我姐姐!
  去死,卫长风,去死,如果你不能属于我,那你也不该成为别人的俘虏,你不如去死。
  我幻想着,盼他走近,我就能把他推进江水里。然后他挣扎着,不可置信地将我最爱看的那张脸探出江面,伸出他那只骨骼分明的手紧紧地攀住江岸,我再抬起脚,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辗得粉碎,我真想看他真心错付神形俱灭的模样,我得不到他,那谁也别想得到他。
  一群目光凌厉的黑衣人同我擦身而过,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剜过我眼角,我被撞歪了身子,幻想而产生的扭曲快感被迫中断。我才发现我的眼泪晃了出来,慌张地抬手擦拭一二。
  多可笑,我竟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落泪。我总是流眼泪,我的眼泪怎么就这么廉价。
  卫长风走近了,并不知道我龌龊的心思。他看上去心情很好,递给我一个玉制的指环,不自在地挠了挠他的后脑:「方才买了不少,摊主非要送这个给我,你就好好收着吧。」
  我眉开眼笑地咬着糖葫芦,接下那玉环,心里却恨不得把它捏碎成一摊粉末才好。
  姐姐啊,你抢走我的第一名,抢走我最喜欢的人,抢走我本该春风得意的十七岁。
  那我从你手里讨要点东西,又有何妨,譬如,一枚玉环,或者,一位爱你的少年。
  「我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你说。」
  「卫长风,你心悦我?」
  令人失望的,他向来灵光的唇齿,偏偏在此刻生了锈迹。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泛红的耳尖出卖了他佯装的镇定。
  凡人庸俗,只爱主角,不爱配角。只知第一,不知第二。
  原来卫长风,也是凡人。
  他是凡人,就不能免俗。
  六十
  如果说,今夜活在当下的自由,像是实现我自儿时以来便渴求的梦境。
  那么这一瞬间,我双耳响起嗡嗡的蜂鸣。毫无疑问,这是梦碎的声音。
  ——是我会错意,卫长风确实对我无意,他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人,是我姐姐。
  梦该醒了。
  ——我姐姐就要入宫了,他过不了几日就会知道,根本用不着我亲自拆散他们。
  但我偏不。
  ——可是卫长风那么好,我姐姐那么大胆,他们若通晓心意,会不会弃我而去?
  我张开口。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我会入宫为后。」
  姐姐,为什么你有的远比我多。
  「我素来慕强,大丈夫当做大事。」
  我只是偷走一点,有什么关系。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是正道。」
  姐姐,你安心入宫,不必挂念。
  「你为次子,便甘心屈居人后吗?」
  我会让你们天南地北,永不相见。
  卫长风听了这番话,屈膝同我平视:「你真是这么想的?」
  在他沉静的眼里,我看到自己扭曲的脸庞:「千真万确。」
  我看清了现在的自己。
  我已脱胎换骨了。
  有贼心,有贼胆。
  从前我嚣张跋扈、冥顽不灵,却又胆小如鼠、意志不坚。
  我对我姐姐使坏,只是从不下重手,并非是我娘以为的那样,是个扶不起的蠢蛋。
  人心有一道底线,我很清楚,那些无伤大雅的捉弄,只是在别人的底线之内徘徊。
  坏,但只有一点点坏,我享受着旁人无可奈何的纵容,沉溺在这种被爱的错觉中。
  在我被我娘抽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多想有人会对我伸出援手,视我为无价之宝。
  我姐姐教会我,要尊重他人,不可肆意妄为。
  卫长风教会我,要爱惜自己,不必拘身泥沼。
  可惜我发现,这些温柔并不是为我而来,而是另有其心。
  这温情好可怕,尝时甘之如饴,此刻却成了要命的毒药。
  我捂住肚子,像被烈火烤炙烤的活虾,痛苦地蜷起身子。
  他面露忧色,上前扶我,被我甩开。
  「我吃多了,你招辆马车送我回去。」
  「你没事?」
  「我困了。」
  我独自坐上回府的马车。
  六十一
  与外头喧闹的气氛不同,相府此时安静得可怖。
  下人见我下了马车,忙奔走相告:「二小姐回来了!」
  我娘与我爹听到这一嗓子,从前厅冲出来,死死抓住我的肩膀。
  他们的手指收得极紧,几乎要抠进我的血肉里,眼神里闪动着诡异的光。
  狂热与恐惧几乎完全占据了他们的身心,使他们脸上不能再呈现其他过多的情绪。
  哪里怪怪的,但说不上来。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又被人向前一推,踉跄着走上前。
  我私自出府做了错事,但此事不至于让他们记挂至此。我只是做了底线之内的错事而已。
  我娘的手高高扬起,我习惯性地想要跪下受罚,却见她涂了丹蔻的手轻柔搭在我的肩上。
  猩红的唇一开一合,面上紧绷着的褶子在一瞬间绽开,故作甜腻的嗓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你出去逛了好些时候,老爷和你妹妹可都在等着你回府呢。」
  我爹威严的视线扫向四周,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行礼!行江家嫡女该受的大礼!」
  院内顷刻间涌出了好一批人,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匍匐在我脚边,高声疾呼大小姐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