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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色昏暗,我低头看自己站着的地方,发现脚尖正踩着一道长长的血痕,上面有几个凌乱的掌印,我微不可察地挪开脚,在地面上磨了磨,果然蹭出了一块小小的、深红色的污渍。
  血没干,说明这儿刚发生惨剧不久。血比杀头牛放的血还多,可能死人了,不止一个。
  我会恪守喜怒不形于色的准则,这不代表我的胆子很大,我没说话,但腿肚子已在打战。
  死了谁,怎么死的,尽管这一切都不得而知。我能肯定的是,这些人死前挣扎得很厉害。
  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没人知道,他们现在却如此笑意盈盈佯装无事,实在是瘆人得很。
  千盼万盼,我盼着能取代我姐姐,但我没想到,这隐秘的心愿,竟有成真的一天。
  对未知的恐惧远比惊喜要多,我转身欲去,喃喃道:「我头疼,我要回房休息了。」
  两位仆役上前一步,挡住我的去路,结实的胸膛像两堵高高的围墙。
  我愕然后退,又转向另一边,又有几个男人上来,把我围在了中间。
  前后左右,我的四面八方都是人墙,将我围困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
  我娘和我爹默然并肩而立,有人拉开了他们身后前厅的大门,橙红的火光透出了门缝。
  人墙内伸出了无数双女人的手,惨白冰凉,这些手推拉着我,牵引着我往那门内走去。
  我挣扎,但无济于事。丫鬟与婆子将我推搡进前厅的瞬间,我身后的门便重重地阖上。
  我爹和我娘坐在主座上,红烛幽暗,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
  六十二
  我娘开了口:「元宵节出府游玩,这无可厚非。毕竟你今年才十九呢,不算大。」
  十九?过了年,我不过虚岁十八,十九是我姐姐的年纪,他们还把我当江淮北。
  我反复擦拭眼尾,跪着向前挪了几步:「爹,娘,你们看清楚,我是淮南。」
  「你是淮北。」我娘回头看我爹,我爹点头,她道,「淮南在房中歇息呢。」
  我只好硬着头皮同我娘讲下去:「可、可妹妹她为何要在房中歇息呢?」
  我娘面露悲戚:「你妹妹淮南病了,是会传人的病,没三五年好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眯起眼,迅速反应过来,她要治病,入宫的是我了!
  我不要入宫!我转身扑向紧闭的大门,试图推开它,却被人牢牢按住。
  「我不是江淮北!」我声嘶力竭道,「她人呢!我要见她!她怎么了!」
  「我已同你说了,淮南得了会传人的病,三五年之内,你不能去见她。」
  「时疫?是时疫吗!我知道京中有人能治,我去求他,我去求他看诊!」
  我爹将茶盏摔在墙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渍,冰凉的茶水溅在我的脸上:
  「看病?她也配,倒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我娘上前一步,温柔地轻抚他不断起伏的胸膛:「老爷,您为此事动怒可不值当。」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我姐姐被指入宫,与我爹的仕途息息相关,又聪明伶俐。
  我爹向来是很偏心我姐姐的,一定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才惹得他如此大动肝火。
  我思绪凌乱,只恨自己不如姐姐一般机敏聪慧,但见我爹缓缓站起来,朝门外去。
  他回头叮嘱我娘:「此事一定要办得干干净净,莫要走漏风声。」
  我娘向他行礼:「老爷您放宽心,明日还要上朝,回房歇息吧。」
  门开了,月光照在我脸上。门关上,那光消失,周遭陷入黑暗。
  六十三
  「点灯吧。」我娘吩咐房内的人,又走到我身侧,「淮南,抬头。」
  我好似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抱住了她的小腿:「娘!你认得出我!」
  「乖乖,你不是想比过她吗?如今比过了,非但比过她,你还能将那死丫头取而代之。你在这抖什么?你合该高兴啊,来,笑一笑。」她伸出两根手指,将我的嘴角用力向上顶去。
  几道黑影如伥鬼般来来去去,把灯全都点上,室内亮如白昼,却比方才更叫我毛骨悚然。
  我本以为此处空无一人,亮灯才惊觉,四周全都站满了仆役,其中不乏我曾熟悉的面孔。
  他们身着黑衣黑裤黑袜,打从一开始就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之中,就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
  这几十号人低垂着头,目光空洞,面色麻木,在看我颓然地跪在地上抱着我娘的滑稽样。
  我嗓音发颤:「娘,这、这么多人看着,您说这糊涂话,若是传出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传不出去的。」我娘蹲下,亲昵地抵着我的额头,同我拉钩,「从今往后,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同损。」我仓皇地抬头看她,她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几双手牢牢捂住我的嘴。我被人押着跪伏在地上,双手反剪着扣在背后。屋内烧着炭火,我娘却命人将门窗紧闭。她拨动着火钳,在炉中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细针。
  我眼神涣散,呼吸不顺,思绪跟着恍惚起来。
  她猩红的唇一张一合:
  「乖乖,到娘这里来。」
  尖叫、眼泪、铁钳般牢牢箍着我的数双手。
  烧红的铁针、炙热的温度、皮肉的焦臭味。
  我眼下被烙上了一个伤疤,这是我入宫的凭证,我惊恐地发现,我真的取代我姐姐了。
  逃不了,我真得入宫了。然而眼下最可怕的还不是此事,而是我周围的这几十号仆役们。
  我娘道:「诸位服侍大小姐、二小姐多年,是她们在府上最最亲的人。大小姐房内的人,你们没看住大小姐,让她外出遭遇不测,自当以死谢罪。二小姐房内的人,如今二小姐要顶大小姐入宫为妃,你们若活着难免被人找上问出把柄,为了相府的前程,应当有自裁的觉悟。」
  我捂着脸,猛地抬头,惊恐道:「娘!」
  「诸位放心,你们于相府恩重如山。老爷已备好了丰厚的礼金,赠与诸位在府外的家眷。家里有小的,能上学堂;家里有老的,帮治疑难杂症。下葬随礼,一样也短不了你们的,这可算是上等仆的规格了。你们为忠义死,功德无量,若入轮回,也定是去那极乐净土享福。」
  他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要去我娘手上拿药,我看见我房内的小丫鬟也在排队,想拽住她的脚踝,却被她甩开了。她朝我木木道:「小姐,奴婢是自愿的,奴婢现在要去享福了。」
  她的眼里毫无惧色,甚至有几分……有几分狂热在闪烁,我爬起来抓住她,她回头恨恨地盯着我:「二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您自个儿去宫里快活,还不许我们做下人的享福吗!」
  她旁边的人已迫不及待,先她一步吞了药,她也急不可耐地把药丸塞进嘴里,噙着淡笑等待毒发身亡。药是和银票一齐领的,服完药的人,沾着唾液低头数银票,几乎要站不住脚。
  三更天过,窗外传来凄厉的鸡鸣,他们就像是被风吹垮的麦草,接二连三地倒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最终变成狰狞的尸体,白花花的银票散落一地,覆在尸体上,像下了场雪。
  我娘划了一根柴,丢在尸体之中,牵着我的手,淡淡道:「走吧,乖乖,前厅走水了。」
  我木讷地跟着她出了门,身后漫开火焰,通红的火光,映亮了整个黑夜。
  「淮南,他们的死同你和江淮北脱不了干系。若你们听话,不会如此的。」
  「……」我僵直地转头,看着她肃穆的侧脸,绝望道,「都怪我不听话。」
  「是,你知错就好。看来你已经清楚你该做什么事了。乖乖,来。」
  她伸出她的小指,我与她亲昵地头抵着头,缓缓拉钩。
  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好不好?
  好,好。乖乖与娘,一荣同荣,一损俱损。
  我清楚,我已相当清楚,眼前的女人不再是我娘,而是权力与欲望的可悲囚徒。
  她是一个非人的怪物,只是披着我娘的皮囊,利用我的仅剩的善意,来操纵我。
  终究是她赢了我,我早该杀了她的。就算我姐姐来了,我要走的路也不会改变。
  我要入宫,终有一日,我会赢过我娘。
  六十四
  那年元宵,偏爱姐姐的苍天回应了我夜以继日的祈求。
  我姐姐出了丑,一个极大的丑,足以让家族蒙羞的丑。
  家丑不能外扬,所以我顶替了她,偷走她光芒万丈的人生。
  我被囚在府邸内养伤的日子,姐姐的境遇是从下人口中一点点拼凑来的。
  元宵节那日,我与姐姐打架。我被关进柴房,我姐姐偷偷来给我送饭,发现我逃之夭夭。我爹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扫地,扬言要把我打得下不了床,要抓我去浸猪笼,要我生不如死。
  我姐姐当下决定私自去出去找我,却被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登徒子截走。待家丁寻到她时,她衣冠不整地躺在小巷里,面上被衣裙半遮着,身上青紫一片,正昏迷不醒。寻到姐姐的家丁怕带人回府会遭人非议,于是用麻袋装下了姐姐,扛着进了相府的大门。我爹下令,将那日出去寻姐姐的家丁全数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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