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百零五
第三日,顾岑忙完政务便来殿中探看我。我提前点了香。
我想起自己惯用的手段,赌气总背对着他。他好像不会老似的,还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要哄我回头,要同我十指交握,要我一定要保重身体,养好这个孩子,要等孩子大了,就带着我和孩子,一起骑马打猎。
他越说越动情,许诺今夜要在此留宿。我的目的达成,我知道,我该转身看看他了,故作姿态也得有个限度。我本想向他娇嗔两句,或是像过去那样佯装赌气地撒个娇,好叫他知道,女人也是要哄的,女人不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有些脾性的。
谁知顾岑直愣愣地站在我眼前,好像在透过我看一些很远的东西。
「你受伤了?」
我摸了摸下巴:「那夜落水不小心磕的,太医说过阵子便结痂,好得更快。」
顾岑舒展眉头,好像松了一口气,方才的陌生不复,而是拾起床边的膏药:
「这是祛疤的药吗?朕给你涂一些可好?她的猫让你受了惊,朕不会轻饶。」
我心下一暖,他心里一定是有我的,真是有我的。
我咬着下唇,终是叫下人把那香炉里的香倒去了。
顾岑问我怎么了,我依偎在他胸口,只说这香不合我的心意,不要了。
是夜,他留下用膳,天公作美,下起了大雨,他索性就留宿在我这了。
入睡时,我有意贴着他,他按住我的手,贴心道:「你有孕,改日吧。」
顾岑滑进被子,把头贴在我肚皮上,小声道:「真安静,像睡着了一样。」
我极快地吸了一口气,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他对子嗣,满怀期待。
我只能松开手,极不甘心地。
一百零六
掐指一算,这是我在宫中的第五年了。
我也算笼络了几名心腹。短短的一周,我难以入睡,一面想方设法地怀孕,一面让他们去暗中探查,那晚的人究竟是谁,可惜我没有等来线索。三更半夜,我的房门被敲响,一颗带血的头颅滚到我脚边,我双腿一软,强撑着去找夜巡的太监找皇上。顾岑闻讯赶来,小桃与几位宫女也被惊醒,一群人盯着毫无异样的毛毯发怔。没有人头,地毯连一滴血都未沾上。
我滑胎的消息迟迟未出,这背后对我虎视眈眈的人,是急红了眼啊。
我心中寒意渐起,这是何等的手段与权势,行事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是那只老虎,是她带着伥鬼,结成一张巨网,谁也逃不开她的掌控。
「娘娘,奴婢没有看见什么人头。」小桃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奴婢睡得死了,奴婢……」
顾岑前后派侍卫去探查了几回,终是揽住我不断发颤的肩,递给我一个做工精湛的蹴鞠:
「他们只搜来了一个蹴鞠。朕想你是受了惊,劳累过度有了幻觉。淮北,是朕对不起你……」
他已给我一个台阶,我只能顺势而下悻悻作罢。他走后,我一脚踢飞那蹴鞠,恨得牙痒。
同时,一股违和感漫上心头。如果她只是以残害嫔妃取乐,那为何不直接取我的性命?她起码有两次能够将我杀害的机会,御花园算一次,今夜也算一次,可却只是要我惊慌失措。
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但将这违和之处牢牢记在心里,仍没有放弃揪出这个凶手的机会。
我旁敲侧击地,将我宫中的人都问了一遍,所有人都神色如常,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当身边所有人都觉得我有癔症的时候,我也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我当真看错了吗?
一筹莫展之际,我想起我姐姐,她是我心里,最最聪明的女人。
我提起笔又落下,提起笔又落下,最终恼怒地将信纸撕得粉碎。
一百零七
顾岑日日下朝来看我,替我涂脸上的药膏,再满怀期待地听肚皮里的动静。
我脸上的伤好得很快,他似乎很高兴,搂着我又亲又抱,陪着我过了几晚。
第四天晚上,玉妃半夜又发梦魇,他披上外袍匆匆离去。我替他系腰带的手还悬在半空,忽然低笑出声。一直以来我都在想,我姿色不减,顾岑为何变了心,只是因为我不能行房吗?
不,他若是对我有心,不能行房也会好好陪我,而不是苏怀玉一叫他,他就巴巴地过去。
不是不会轻饶吗?怎的又和好如初了?拿我当狗哄着吗?
我面上笑意更甚,我想我是开窍了,我终于能想明白了。
当年,我因卫长风的离去,他毫无保留的赤诚而选择他。
那时我在心中想,真正爱上一个人,许是这样一个瞬间。
其实对一个人死心,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瞬间。
一个另寻新欢,一个把妹妹当作替身来爱,这两个男人教会我,根本没有亘古不变的爱。
世上并无永恒,凡夫俗子痴人说梦,错把前人彼此蹉跎的漫长岁月,美化为一种永恒。
我想明白了,我当真想明白了。我从此不要再被这情爱拘着,我只要片刻的欢愉。
我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就连侍寝都擦着脂粉,只为有一个孩子,多可笑,多滑稽。
我转向小桃:「本宫头痛,去请林太医。」
林琅一身青袍冒雨前来。现下夜深人静,外头飘着毛毛细雨,所以少了人气。林琅侧过头卸下药箱,落寞的烛火勾勒他阴柔的眉眼。那一瞬间的神态,真是像极我的一位故人。
这个大胆的想法宛若惊雷炸在我心间,我按下心中纷繁的思绪,只是叫他帮我号脉。
顾岑的爱虚无缥缈,我只能把希望都押在子嗣身上,有了孩子,我就不会过得太差。
林太医为我写方,这是多子方,一日三回,把血气养起来,就算才小产,也能怀上。
方子很奇怪,是处子的癸水晒干,研磨成粉,与草药揉搓成丸,就香灰水服用。
我感受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怪物,像一只茹毛饮血的伥鬼。
恶心,我甚至对服药的自己产生了恐惧之情,但我必须用药,我需要一个孩子。
「娘娘身子虚弱,又思虑过重,臣还是日日来看一遍诊的好。」
「还会有孕吗?」
「娘娘放宽心,这方子很养人,一定会有的。」
「唉,你下去领赏。」
「娘娘,早春寒凉,您身子还冒着寒气,怎会好呢?」他没有退下,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比娘娘自己重要,因置气养坏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再不济,您爬山骑马上房揭瓦,就说没了,他们再气再恨也是死不了人的。何况娘娘不过双十,莫叹气了。」
他这一番话十分大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说了,只是我向来不讨厌大胆,不讨厌没规矩,因为我姐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瑾妃也是这样,毫无遮拦比支支吾吾要更让人心安。我追问道:「你说,该如何去这寒气?」
他环顾四周,我心领神会,屏退了下人,他单膝跪下,道:「娘娘,您心绪不宁,筋络堵塞不通,故要疏筋化瘀才好。人的脚上有许多穴道,每日多加按摩一二,您一定会有孕的。」
这是不合规矩的,不应该的,但是,我却鬼使神差地把脚踩在他膝上,任由他那双漂亮的手,替我剥下鞋袜。我很怕冷,所以殿内一直烧着炭,氤氲的热气变得更黏稠,也更暧昧了。我低头看他跪在地上侍奉我的模样,全心全意地、尽职尽责地、毫无保留地。要命的是,他像极了卫长风,那脸、那手、那姿态。
卫长风,你知道吗?时至今日,我仍旧对你心存幻想,你我就像赌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气,当你甘拜下风的时候,我还是会心动。其实我不是想要杀了你,我只是发脾气,我嫉妒别人,我恨别人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
我是海上航行的一叶扁舟,顾岑的偏爱是我唯一避难的港湾,现在我失去了港湾,对你的喜欢就像巨浪,要把我这叶舟掀翻了。我与你相识太久,我已分不清那是执念还是爱情,只是哪怕一刻也好,我想要你向我低头。
我挑起了男人的下巴,但不是用手。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孕了。
一百零八
近来,玉贵人已被提至妃位,正与顾岑打得火热,我怀了身孕,为养身吃了不少补品,对爱细腰的皇上来说未免少了些窈窕的少女气息。加之落水一事身子不爽,因而一直传唤太医,卧病在榻。顾岑不碰我,我再怀一胎的希望渺茫,好像看见了自己风雨飘摇的后半生。
然而,命运回应了我的请求,它给了我一个孩子,我怀孕了,不必害怕被旁人瞧不起了。
我确信这不是顾岑的孩子,而是一个错误。但若我放手一搏,我的前途许是一片坦途。
我要留下这个孩子,不是为顾岑,不是为一时兴起用于排遣寂寞的林琅,我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