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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我等不及了,再等顾岑给我一个孩子,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眼下,我正有一个现成的。
  我自小便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但情势要我壮起胆子,去赌一赌。
  我很害怕,在这摇摆的害怕之中,又有一点隐晦且不堪的满足。
  父母逼我就范,姐姐夺我人生,竹马佳人在怀,皇上另觅新欢。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我感同身受,永远地陪伴在我身边。
  我想有自己的依靠,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温暖我的存在。现在,就在我的身体里。
  怀孕让我更加暴躁,当我注视着自己水肿的四肢、陌生的面庞以及被呕出来的一摊摊黄水的时候,我时常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这个孩子,会是我唯一的解药。
  我就像快要溺死的人,在将要窒息的间隙,死死地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于是打定主意绝不放手。我病态地防备着一切可能危害这个孩子的事物,甘愿被剥夺自己独处和独行的自由。
  瑾妃的橘子树又长了个头。这是入宫的第五年秋,我怀胎八月,但在旁人眼里已有十月。
  我的肚子高高隆起却没有动静,但后宫凡是有孕的女人,总会遇到这样的怪事。
  我受益于人人口口相传的伥鬼之说,竟只是被灌了许多的香灰水而已。
  拖到第九个月的时候,我狠下心来,为防旁人起疑,我传唤了林太医。
  我命令他,快想办法,现在,本宫就要生下来。
  一百零九
  等林琅找方子的日子,我仍备受重视。来我这儿走动的人很多。有太后,有迟迟未婚的长公主,还有瑾妃、悦妃、苏妃、皇上。玉妃的猫得了狂病,抓花她的脸,她正在宫中休养。
  听闻此事我只想冷笑:多行不义必自毙,不必我出手,自有人收你。留你条命算不错了。
  为了让我放松心情,太后甚至破例让我的姐姐来宫里探望我。
  她十分惊奇地抚着我的肚子,双手轻触着,甚至带着点虔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发像一个姐姐,她越发像一个妹妹。
  她啧啧称奇:「好大的肚子,疼起来一定很要命吧,真可怜。」
  我感到好笑:「二十三岁未成亲,你在可怜本宫什么?」
  我姐姐说,古人生小孩致死率高,要多走动锻炼锻炼。
  我瞪她一眼:「乌鸦嘴,真晦气!我可不像你爱偷懒!」
  临近傍晚我们分别,我姐姐说,她又学会了一样新东西。她把细线绕成粗线,再把粗线织成布块,最后把它们缝起来,咵嚓一下,就变成了一件很暖和的衣裳,甚至还能做裤子。
  我在宫中习惯少说点话,所以听着她讲。她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讲她雨天捡的小猫儿,讲她种下去却没发芽的月季,讲她讨厌的千金,讲她磕到桌腿的脚趾,讲她爱吃的韭黄炒蛋,讲她天马行空的幻想,讲陆然破了个洞的外袍,她一路讲一路走,最终停在了出宫的大门前。
  她真的很美,虽然我们的容貌别无二致,但我总觉得她更美,可能因为她永远站在光下。
  她大步向前,走出高高的宫门,走向外头热闹非凡的世界,挥手:「别怕胖,多吃点!」
  我目送她离开,在一众人的护送下,慢慢朝寝殿走去。烂漫的晚霞变换着各种形状,它们美丽得益于它们的自由,在它们还是一朵小云的时候,没有人逼着它们要变成狗或是皇后。
  这种淋漓尽致的美丽,对我双眼与灵魂来说,是折磨。
  一百一十
  见过我姐姐之后,我开始喝药了,喝那种催产的中药。
  林太医不愧是宫中医术数一数二的太医,抓的药果然非同凡响,那催产的药我不过喝了三日,身子便有了反应。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临盆,是小桃发现我羊水破了,急匆匆地去叫稳婆。我裤中一片血渍,腹部一阵一阵地疼痛,被人七手八脚地搬上了睡榻。
  我目光涣散地盯着几张陌生的面孔来回忙碌。
  我想起自己在御花园水池底的那一日,我好像在水底窥视发生的一切。
  所有人的脸都好似水的波纹,一层层漾开,张口便是含糊不清的气泡。
  我的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想了许多。我闭上眼,眼前不断地闪过我二十多年间经历的一切,美好的,或者痛苦的。听说这是走马灯,人有走马灯,是因为她要死了,可她的身体不想要她死去,所以在疯狂地回想过去,企图找到自救的方法。
  我没有找到自救的方法,只是想,要是此时有人陪陪我就好了。
  疼,像人插了把刀在我身下,刺入我的身躯,一刻不停地搅动。
  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断地吸气,想延缓疼痛,但无济于事。
  我用力地抓着身下的床单,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又不甘心就这样死了。疼,真疼。
  我真想大哭大喊,但我不能,因为我是贵妃。我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怎可大喊大叫。
  我娘的养育真是成功,就算我离开了相府,也无法脱离她的掌控,做皇后,已成执念。
  死到临头,还是不忘做皇后,若我死了,化作一缕魂魄,我也要坐在凤位上去瞧一瞧。
  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何天下的女子,为了正宫的位置甘之如饴。
  做女人就这么好吗?做妻子就这么好吗?生孩子就这么……这么好吗?
  视线开始模糊,我看着名贵的花瓶,分散,重叠,再分散。
  我死死地咬着牙,双手狠狠地捶打着床榻,发出可怖的声音。
  世人总把产子当作一件污秽之事,对过程闭口不谈,只是围着婴儿打转。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根本不知道,生孩子是这样可怕又恶心的一件事。
  我失禁了,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产子会让人失禁。
  尿液与粪便沾染了价值不菲的床单,我像在粪水中蠕动的蛆虫。
  而命运,就是那双能碾死我、无处不在的手。
  一百一十一
  两位稳婆在我面前大叫:「娘娘!娘娘不能睡!吸气!娘娘!吸气!」
  我急促地喘气,大口大口吸气,像一个失去理智,只会依着本能生存的怪物。
  那是一种能够撕裂身体的疼痛,我觉得有一柄长剑自下而上地贯穿我的身体。
  它不断地旋转,锋利的刀锋绞烂我的五脏六腑,我目光涣散,几度濒临死亡。
  濒临死亡,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我在片刻的喘息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比起死亡,活着对我来说,是一种更加痛彻心扉、避之不及的折磨。
  没有人救我,只有我自己挣扎着要活,我多渺小,多可笑啊!
  我断断续续地笑出声音,我需要发出一点声音,来鼓舞自己。
  「娘娘疯了,是污秽缠身,跟皇上说,要拿匕首来把秽血放干净。」
  「皇上说了,生下来最重要。已通传到相府,相府那儿也同意了。」
  「你把刀拿来,用火烤一烤。」
  几个人上来擒我的手脚,我被巨大的惊恐吞没。
  不,我不要放血,我会没命的,我会死的!
  我还不能死,我还未赢过我的姐姐!
  我剧烈地挣扎,指甲刮过稳婆的脸。
  神婆后退一步,跪在榻前砰砰磕头:
  「娘娘,您别犟了。老奴也是为您好,熬一熬就过去了。」
  她跪在我榻前,拉低衣襟掏出一柄匕首,我恍惚中瞥见她下垂的丑陋乳房。
  我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尖抵着我的肚皮,我好像砧板上的一块肉,待人宰割。
  原来在生死面前,恶臭的秽物簇拥着我,所有富贵荣华高低贵贱都化为空谈。
  在生死面前,我双腿大开,将生平最私密的地方裸露出来,许多双眼睛看着,窥视着。
  在生死面前,我只是一摊肉,一摊没有尊严,用来生孩子的烂肉!
  救救我!
  救救我!
  我想起卫长风昂首阔步的背影,想起我姐姐嚣张跋扈的模样。
  救我,卫长风,江淮北,救我,救我出去,救我出去啊!我真的好怕!
  有没有人救救我,哪怕只是握着我的手,我怕极了,我真的怕极了!
  苍天,我不要我姐姐出丑,我收回我的愿望!
  我要我活下来,我要活下来!
  一百一十二
  那把刀微微一颤,「咚」的一声擦过我肚皮,掉在毯上。
  我看到一只手,抓住了稳婆的手。
  我姐姐披头散发,宛若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双目透着疯狂的恨意。
  她气势汹汹提着长棍翻窗而来,就像当年教训我一样,她大声同稳婆理论:
  「你干什么!她会失血过多而死的!你想杀了她!」
  她身后跟着两名神色紧张的宫女,不知道该不该跟她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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