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苍天似乎格外垂怜我姐姐,一个月过去,边疆捷报连连,战事平息,凯旋归来。美中不足的是,卫大将军的腿伤久病不愈,许是彻底废了。卫家一员猛将受损,元气大伤,卫小将军算是军中新秀,没有他哥哥那么一呼百应。卫家实力骤降,不再会有功高震主的嫌疑了。
联姻的顾虑没了。我姐姐真是命运的宠儿,她什么都没做,命运就巴巴地向她献上厚礼。
战事频频报捷,卫长风得了空,可以在京中休整很长一段时间,来照看他的哥哥。
时隔多年,七年,或者说三年,我终于再一次在宫宴上见到了阔别许久的卫长风。
我的锋芒变得柔和,或者说黯淡,我不再像过去一样,想要毁掉不属于我的卫长风。我只是低着头,转动我的琉璃杯,在倾斜的酒液里默默窥视着他的模样,就像我在那年宫宴上对我姐姐做的那样。他漆黑的长发高高梳起,双肩开阔脊背笔直,气质比几年前稳重了不少。
他因征战尚未娶妻,许多千金用羞涩缱绻的目光看着他。卫长风目不斜视。
散宴时,散乱的人群鱼贯而出,顾岑扶着有孕的许妃离席。我不由得讪笑。
当年许柔柔在我宫中请安,还是直言不讳的一个美人,如今都爬到妃位了。
我再转头,看见我姐姐和卫长风肩并肩,走出大殿,真是让我羡慕极了。
他们终于能长久地厮守在一起,如此看来,卫长风也该向我姐姐提亲了。
挺好的,我低头,抠弄自己手上因练箭而磨出的薄茧,学会了憋住眼泪。
小桃说:娘娘,您别看了,皇上已经走了。
可她不知道,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姐姐。
我姐姐救我一命,我不再做坏人,阻挠她的恋情了。
我就向上苍祈祷,让我姐姐在约会之时放个响屁吧。
小桃又问,娘娘,您在笑什么?
我说,如果洞房时放屁怎么办?
小桃脸红了,她说娘娘不害臊。
一百二十一
果不其然,卫长风向我姐姐提亲了,我是在信上知道这件事的。
约莫十岁时,我说他做不了救人的英雄,因为他无法带我离家。
他不是我的英雄。没能救我,去救我姐姐,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我爹高兴极了,没想到我二十四岁的姐姐,给他钓来了小将军。
我姐姐年纪大了,清白被毁,他对我姐姐夫婿的要求宽容至极,只有两条:男的,活的。
卫长风,不仅是男的、活的,还是骁勇善战的、俊美无双的、家世清白的、门当户对的。
我爹当即拍板,成!你们定亲吧!他马不停蹄地将这好消息分享给我,那晚我坐到天亮。
然而,定亲前夕,我姐姐大病了一场,染了时疫,生死攸关,她将自己锁在房里,滴水未进。我爹束手无策,只能在门外打转,于是送了信给我,我向顾岑说明情况,备马回府。
我姐姐的房门紧闭着,我的手臂上戴着三枚沉甸甸的金手镯,十分滑稽。
我在外头用力敲门,手镯叮叮当当地响着,门缝里露出两只通红的眼睛。
「别进来,会被传染。」
「你管我去死?」
「不然谁管你?」
「反正不是你。」
吃了闭门羹的我绕行。
「你爬窗做什么?」
「不爬窗进得来?」
「臣女染恶疾,恐殃及娘娘。」
「本宫贵体安康,不必多虑。」
我费劲地翻进屋内,拍了拍手手上的尘灰。
我姐姐裹在被里,我掀开被子,像在剥壳。
「你就是这么对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三天滴水未进说话还能如此中气十足?还有力气哭出声?」
我低头打量她的前胸,冷笑一声,十分老练地掏出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几年了没长进!说吧,要定亲的人了,怎么忽然说自己生病了?他欺负你了?」
我姐姐第一次在我面前落了下风,索性直接放弃抵抗,嘟哝道:「我告诉他了。」
「告诉他了。」我咀嚼着这四个字,明白过来,我与她互换身份的事关乎家族存亡,她不会说。我姐姐口中的告诉,应当是委婉地向卫长风表明,自己的清白被歹人毁了。
「告诉他做什么?将军府又没嬷嬷来验身。」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告诉他,不想骗他。」
「然后呢?他说他不要你了?」
「他说他也有秘密。他心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我。」
「男人都是这样,顾岑心里住的女人够他组一只马球队。」
「可我不是这样,我不想和人去争。淮南,你明不明白?」
这声久违的「淮南」有些触动我,我动了动干涩的唇。
「你别再挑剔了。」
「我只是不将就。」
「男人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不一定就对。你们不会明白的。」
她默默哼唱起奇怪的歌谣:「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我那平静又美好的生活,似乎又被她三言两语扯下了遮羞布。为什么总这样!我心中被她唱出一股火:「什么你们你们的,你把你自个儿想得多清高,非要和我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不想嫁人,我不想生小孩,我不想做娘亲。我讨厌小孩,还怕痛。」
「你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嫁给他?」
「我以为你会说,生了就会喜欢。」
「我生了,挺疼的,如果你怕疼,那还是不要生小孩了。」
「你不疼吗?淮南,你也很怕疼,我知道你怕得不得了。」
「那个时候觉得疼,熬过来就好了,就在我觉得很幸福。」
「你觉得很幸福。」她坐起来重复道,「就在你很幸福?」
「是。如果你害怕嫁人,那就不嫁吧。你说,你嫁不嫁?」
我已挽起袖子,因为我知道答案,她出尔反尔就该受罚。
「我不嫁给他。」她也挽起了袖子,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我同她扭打在一起,最终是她将我双手擒住,反扣在身后。
七年了,没想到我还是这么没长进,一次都没打赢我姐姐。
「我赢了。」
「不嫁了。」
「当真?」
「当真。」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馒头赏你吃。」
「呸!谁稀罕!」
一百二十二
临期悔婚,难免让卫家面上无光。
好在我位及贵妃,为了我姐姐豁了出去,只管对镇国大将军笑意盈盈。
卫长安冷着脸坐在椅上,他站不起来。我故作无意道:「卫小将军呢?」
他嗤笑一声,不屑道:「臣弟为情所伤,逛花街去了。还请娘娘见谅。」
卫长安似乎很厌恶我,我将他的横眉冷对尽数应下,再双手奉上一众好礼。
他倒也不好意思发作,只是拱拱手卖个好脸,十分体面地将此事按下不表。
望着我姐姐伸手接雪、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我简直要被她腻得牙酸。
真是个好命的混账,是个混账,胡作非为,但很好命。
因为我打定主意,护着她一辈子,未尝不可。
她救我一命,我卖她一个人情,那怎么够呢。
我卖她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我迟早赢过她。
办完此事,我便回宫。临走前,我娘破天荒地来了。
我们这各怀鬼胎的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站在相府前告别。
我心里酸涩,也有些动容,但还是没把酸溜溜的话说出口。
我跟我爹说,别打我娘,看好你那群姨娘,否则本宫抽你。
我跟我娘说,养好身子,别想着去弄我姐,否则本宫抽你。
我跟我姐姐说,江淮北你个混账猪头,本宫真他娘想抽你。
我挥挥手,一个人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一百二十三
原本总叫我头疼的姐姐越来越安生,好像再没有其它需要我操心的事了。
唯独蓬蓬非皇家血脉这一件,有时候会让我惴惴不安。做贼心虚,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姐姐说,越怕的事情,就越容易发生,可我没办法让自己不怕,只能防患于未然。
蓬蓬的身世,没有人知道。我很害怕,命心腹时刻留心宫中任何有关她身世的传言。
时间一久,这件事就被我淡忘。我安然扮演着一位失宠的贵妃,平静,并十分知足。
我和蓬蓬玩捉迷藏,从绿豆里挑红豆,她想试一试枳的味道,被酸得在地上打滚儿。
我在宫中养着我拼死生下的女儿。我本以为日子就会像就在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在没生她之前,我想了许多下作的法子,要利用蓬蓬,让给我使绊子的人狠狠栽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