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以为我已初备成为一国之母的风范了,只是在她面前,我又成了泪水涟涟的妹妹。
我姐姐抬手,又给了我一巴掌,拽着我的衣领狠狠道:「冷静了吗?你给我起来!」
我捂着脸,很没有骨气地点了点头,流着泪委屈道:「你又打我,你怎么又打我!」
我的情绪大起大落,濒临溃堤。我的脑子原本就不够正常,或许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不是或许,是本来。我发就我的思维越来越紊乱,像一摊浇了水的沙土一样滞涩。这都是我娘亲手塑成的悲剧,我恨她,她是个婊子。我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房间,那个不属于世间任何角落的房间。几十双无悲无喜的瞳孔注视着我,我这只过街的老鼠,从我娘每个仆役的脚边仓皇爬过。恶意都毫无保留地涌向我,我四处逃窜:「娘别打我!不要再打了!」
失声尖叫,我边向我娘求饶边爬到了桌下,向地上的那双鞋磕头谢罪:「求您!求您!」
我娘觉察出我的异样,上前抱住了躲在桌下的我,像安抚夜惊的小孩一样轻抚我颤抖的背,我们紧紧相拥。她道:「淮南,我是你姐姐。胆子大才有活路,不要怕,怕是没有用的。」
我极度惊慌,意识到自己犯了病,爬出了桌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别怕,这不是你的错。你听好,接下来我说的话非常重要。」我姐姐抓着我发抖的双手,「宫中西边有块不让人进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人在修缮围墙,所以围了起来,对不对?」
我用力点头。
「好,说明我花你一支人参买来的消息不假。宫中西边围起来的地方,没人能进去,除了修缮围墙的劳工。这批劳工应只在白天工作,夜里光线昏暗,不适合他们修墙,因此西边这块围起来的地方,夜里是没有人守着的。宫墙高,但肯定有没葺好的地方。我们从那出去。」
「可是……可是我没学会下墙,就在是不是来不及了?」
「来得及,不要怕。你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故意捉弄你,我教你爬墙,没教你怎么下墙。今天我教给你,你要好好记住,好好地学。耽误了不少时间,就在天色已晚,你快去收拾些细软,把碍手碍脚的东西都弄干净了。告诉他们我要陪你去无人的地方散散心,去去病气,随后立即跟我到那儿去翻墙,咱们逃得远远的,好不好?」
她拍了拍我僵直的脊背:「快去收拾东西,办利索点。」
一百二十七
这设想真疯狂,但放在我的混账姐姐身上,似乎又显得格外合情合理。
我姐姐要带我逃出皇宫,她究竟是向哪儿借来的胆子!这世间还有她害怕的事吗?
我一面想一面收拾东西。在熟睡的蓬蓬面前犹豫再三,最后灌了一瓶安神药给她。
她全然没有觉察危险的降临,只是咂巴着嘴,慢腾腾地翻动小小的身躯,安睡着。
我我把她裹在睡毯里,企图把她包成很小的一团,我姐姐道:「你想要带蓬蓬走?」
我看她懊悔的神色,才知道她说的不能见人的东西里,就包括蓬蓬。她不想留她。
我哀求道:「她很乖的,她吃了药,不会讲话的,又这么小。我抱着她,大家都只会以为她睡着了。我是她的母妃,我没办法动手杀她。如果她留下,皇上拿她滴血验亲,别说是她,整个相府的性命都不保了。于情于理我都得带她走的……」
「你怕我掐死她吗?」我姐姐叹气,「我也是她小姨。」
她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掐了掐蓬蓬圆乎乎的脸:「罢了,就当挂了只包袱。咱们该走了。」
我抱着蓬蓬,托辞要与两位家人在宫中散步,去去病气。一离开宫人的视线,就抱着蓬蓬狂奔。所有的景色都在飞速地后退,变成模糊的一片。我知道我在逃,我要逃出去,越远越好。
我和我姐姐一路遮遮掩掩,或说说笑笑,在无人监视的角落,就迈开双腿不知疲倦地狂奔,迈入围栏之内的区域,我有些紧张,毕竟此处修缮多年未完工,是我也极为陌生的领域。
但我姐姐猜得没错,修缮的工匠下了钟,甚至没有一个人在监守。
「奇怪了。」我姐姐拧起眉头,「一个人也没有,这说不过去。我原想着要怎么绕过在此处看管工具的人,竟一个人也没有……」
「此处鲜有人烟,或许是根本不设人看管,或者是有人偷了懒。」
「凡事往坏了想,到时候才觉得好。」我姐姐悄声说,「万一只是去如厕,到时候撞见就不好了。再等等看,不着急。咱们已经到这了,能走的。你瞧,墙就在那儿,对不对?」
我点点头,其实夜里黑漆漆一片,我看不分明,但我姐姐在,我是不怕的。
只要我姐姐牵着我的手,我是哪儿都敢去的。
第9章 长夜
一百二十八
等待的时间远比我想的要久,但我认同我姐姐的谨慎,偌大的一个地方无人看管,好似一块放了乳酪的空盒子,很诱人,也很诡异。
我和我姐姐肩并肩躲在灌木丛中,轮流抱着昏睡了的蓬蓬。一个提着灯的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过,向我和我姐姐藏身的地方遥遥看来。
「怎么了?走着。」他身后又冒出一个提灯的太监。
「那儿好像有人在说话。」前面的太监朝我和姐姐这头一指。
「有人在说话?你确定是有人在说话?不是野猫?」
「不是野猫,那不是野猫的声音。」
一阵极长的沉默。
我和我姐姐好似被架在火炉子上烤,屏住呼吸。我们蜷着身子,目光晶亮地注视着前方。
「哦。」后来的太监发出一声促狭的笑,「那没事了。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咱只管自个儿取了东西就好,走着。」
「可是……」
「可是什么?听咱家一句劝,走,别惹得自己一身骚。」
后头的太监推着前面的太监,两人絮絮叨叨地走远了。
两朵莹莹的灯火消失在茫茫黑夜。
我的心头亮了起来,身子瘫软下来。
我姐姐在衣襟上擦了擦自个儿的手汗,握着我的腕子:
「别怕,你胆子总是这么小。你听好,胆子大才有活路,不要怕,怕是没有用的。」
我用力点头,死死抓着我姐姐的手。
我与姐姐从未来过此处,一边摸索着前进,一边停下观察四周。
夜色又黑,我心里很是担心,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神经紧张。
我忽然抓住她手臂:「有、有人的声音……」
我姐姐低声不耐道:「你太紧张了,哪儿来的……」
她这话说到一半就忽然止住,因为那声音确实越来越大。
我和她对视一眼,月色下,我们清楚地看见彼此眼中震惊的神色。
不是巡逻、不是砌墙、不是寻人、不是追捕、不是宫人恰巧路过。
人声,却酷似野猫发情时,喉中挤出的凄厉嚎叫,语调绵长旖旎。
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了。
一百二十九
真是好大的胆子。
后宫的水,是这样深,却没能溺死两只偷情的野猫。
宫中的烛火闪着幽幽的光,我与姐姐在草丛中小心翼翼地躬身抬头,想探明情况。
本以为只是偷欢的宫人,我在看清二人面庞的一瞬间,瞳孔骤缩。
顾岑!
而那女子的眼角正有一颗醒目的痣,她仰着脸,半是痛苦地将头撇开。
饶是我姐姐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及时捂住自己的嘴,转头看向了我。
而我,怔怔地大张着嘴,双唇颤抖,鼻翼翕动,好似一条搁浅的海鱼。
是她!
尚未生育她年龄虽长,却有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与纤细的腰身。
我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双脚发麻发冷,喉中吐不出半个音符。
那张过分美丽的脸,我在宫宴看过无数次,多年前我就见过此人。
当时我还年轻,还未嫁入宫中,我姐姐在宫宴上大出风头。
顾岑面露兴味,这个人在高座上抚摸着那颗痣,浅浅一笑。
长公主,她是顾岑的表姐,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同一脉血。
虽是表姐,他俩可是作为亲姐弟养在宫中的,与乱伦无异!
他们不恶心吗?
他们不恶心吗!
我胃中一阵翻腾,我没想到,那一瞬间,我发现我心的恶心大过伤心,竟然呕出了一摊黄水,尽数吐在我姐姐的裙裾上。我想起了惨死的李妙语,想起了她腹部血迹斑斑的巨洞、胸腔裸露的白骨、沾满唾液的纸团、面带微笑的尸首,那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嫔妃,还有十八岁那年,在回府路上,看见的出殡长队。时间让我忘却,命运却要我重拾苦痛。
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悄悄地掀开了那道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