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年冬天,我和宫外的朋友们打了一场雪仗。回府之时,走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陆然在原地目送。卫长风与我背道而驰。李妙语而后同我姐姐分别,最终只剩我俩。
我与她注视着出殡的队伍,旁观他人生死。可有个掉队的宫婢,从我与她之间穿过。
一南一北,一阴一阳,身着孝衣的女人就像神的警示。我和我姐姐,要因生死相隔。
蓬蓬打小就想做大英雄。在宫里不能任她无拘束地玩耍,就在,她终于可以了。
我垂着眼不闻世事,滴水未进,只管在堂中长跪不起。
身后的夜色已经沉沉地逼来,压得人心头闷闷一颤。
「二小姐,皇上吩咐了奴才,您多少吃一点,奴才好去向皇上交差。」
「告诉他,多谢他的好意,我只想在这陪着我姐姐,还有……小侄女。」
诸多宫人端着汤汤水水来了又走,磨破了嘴皮我也油盐不进。
入夜,最后一批人走后,来的是顾岑。
他一袭黑袍,腰带束着劲腰,更显身形挺拔,俊朗的面庞,眼底依旧是清明的一片赤诚。
顾岑一撩衣袍,在我身侧的蒲团上跪下,定定地看着我的侧脸:「爱妃生前很疼你这个妹妹,她走了,朕于情于理也得代她照顾你。多少吃一些。」
「臣女参见皇上。」
「爱妃嗜甜,不知你是否与她一样,朕备了几盘糕点。」
「多谢皇上好意。」
「饿坏身子,爱妃泉下有知,还要替你这个妹妹操心。」
「臣女在此为家姐诵念经文,夜深露重,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要紧。」
「……」
顾岑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在女人中间,如同挂了帅的将军,所向披靡,此时吃瘪实属意料之外。
他起身站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动作,方拂袖而去。
一百四十
顾岑走后,我缓缓地站起来,沉肩膀吐气。向门外瞥去。
大雪纷飞,簌簌落在院里,地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毯。
两个昏昏欲睡的小太监提着灯在大门前守着,似乎没人注意我。
我悄无声息地上掩门,我的手抚上小小的棺盖,想看最后一眼。
先是蓬蓬,再是我姐姐。哪怕那情形惨烈,我也要记住这一眼。
屏住呼吸,我掀开了蓬蓬的棺盖,发就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没有尸首!我就知道不会如此!我心怀希冀,探查另一个。
焦黑的尸体蜷缩成小婴儿的姿态,紧紧护着怀中漆黑肉块。
蓬蓬回到了她的原点,她变成一只小怪物,恰似初诞时分,终于物归原主。
本来就不该心存侥幸的。我将棺盖阖上,静静地站着,我明明知道结局的。
斯人已逝,但生者还有能为亡者做的事。那就是用贼人的血,来告慰亡灵。
若不是敌众我寡,我早能以命换命。但事实如此,我该想好如何赶尽杀绝。
擒贼先擒王,在府上的时日,我终于推断出,那只匿藏在深宫的老虎是谁。
不是顾岑做伥鬼,为顾纾在后宫打食。而是顾纾做伥鬼,她只是他的附庸。
那个浑身赞誉、从未犯浑的君王,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嗜血的洪水猛兽。
在撞破顾岑与顾纾的私情后,我还有一事不解。那就是顾岑身为一国之君,权势滔天,天下又有这样多的女子,既然他对顾纾抱有畸形的爱慕,愿意为她鞍前马后收拾残局,还要纳一群与顾纾眉目相似的嫔妃一解相思,那他为何不直接去塑造一个顾纾的替身?他完全可以找一个与顾纾容貌相似的女子,利用各种方法,将她塑成与顾纾相似的性子。
比起辗转于数人之中,或者隔三岔五给顾纾善后,找人替代她不是更好吗?
他的所作所为,透着浓浓的违和感,以至于我费尽心力才想出了答案。
因为顾岑是衣冠禽兽,是兴趣异于常人的恶鬼,是以狩猎为乐的疯子。
一百四十一
顾岑从不爱某个特定的女人。与其说他享受爱,倒不如说他享受的是一种感觉。他享受一次新鲜的刺激,一场痛快的征服。除了纳妃的违和感,还能从他宠爱的女人身上看出端倪。
玉贵妃恃宠而骄,会霸占他;苏妃直言不讳,会冒犯他;
锦嫔有勇无谋,会争夺他;我善妒拈酸,会憎恨他。
我们性格上带有极其明显的缺陷,时常会伤及旁人。
而他尤爱看着我们在他深情款款的纵容下,卸下满身防备逐渐沉沦,任凭他攻城略地一言不发,待他完全俘获一颗心的时候,他就会倍感无趣,抽身离去。
他是一国之君,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倘若爱情还是触手可及,未免过于无趣。后宫有许多温顺可人的女人,但他偏不临幸,他的爱只流向难伺候的女人。
不断征服带来的刺激,是任何爱情也比拟不了的。而长公主,她是他的姐姐,伦理的束缚注定她是他征服起来最刺激的女人,顾岑怎么会放过她呢?
顾岑为了驯服这匹最诱人的野兽,用整个后宫作为聘礼,向他姐姐昭示自己隐晦的爱意。顾纾为他的纵容而自鸣得意,殊不知,他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所有人都是他驯服的兽,他手持长鞭,轻慢逗弄着每一头兽。
后宫是他的猎场,失宠或死去的嫔妃是他狩猎展柜上的勋章,孩子不过是他示人的勋章。所以他不在乎子嗣,不在乎情爱,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感受。
我们这群人被他捧得高高的,所以才会摔得惨痛,濒临死亡。
他很享受游走在危险边缘的感觉,并且不止一次向我暗示他的喜好,他的所知所感。他说他喜欢我的痣,说他喜欢看我笑,也喜欢看我发脾气的样子。他甚至见过我对锦嫔满怀恶意的嘴脸,那时却付之一笑。并非他看不见,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这根本不是因爱而生的纵容,这是一场极其明目张胆的挑衅。
李妙语吞下的白色纸团,可能根本不是指皇家,而是指皇上。
最好的情况,是她知道此事与顾岑或顾纾有关,于在死前挑选了不在约定之中的颜色。最坏的情况,是顾岑那时也就在她身侧,李妙语怪异的举动被顾岑提前察觉,于是顾岑命人狠狠击打她的腹部,怕她吞字条传递消息,结果打开来看,却发就只是白纸一张。他将那白纸又塞了回去,难道他不懂拆字游戏?不,他是在挑衅李妙语的同伴。
他是在挑衅我,他命太监监视我守灵,他一定觉得这好玩极了!
会跑会挣扎的猎物,才有追逐的价值。我孜孜不倦地作着困兽之斗,顾岑便下定了决心要我屈服,他给我无尽的财富、无尽的荣宠、无尽的温柔,终于,我松开了紧咬着他不放的口。我在回门那日决意爱上他,他就是从那时起,准备好要摈弃我。
到手的猎物,再没有玩弄的价值,所以他要去追逐新的目标了。
至于顾纾,她不过是被顾岑蒙在鼓里的傻瓜。她嚣张跋扈地处决着顾岑嘴边漏下的猎物,折磨她们、恐吓她们,或者以离奇的方式让她们死去,剜走她们与她相似的五官或是四肢。她毫无顾虑,甚至敢对怀有身孕的我多次下手,这恰恰证明顾岑并不珍视他的子嗣。顾岑只是以此为乐,看女人为他自相残杀,只是他狩猎的余兴节目而已。
所以他才会毫无怨言地帮顾纾收拾残局,连夜赶来替她圆场。
就下江贵妃走了,许贵妃贬为庶人,玉贵妃有孕且毁了容、瑾妃和悦妃不爱争抢、新秀夏贵人已宠幸了一段时日,看她瞧顾岑的眼神满是柔情蜜意,想来已是顾岑的囊中之物。新来的一批美人也很恭顺,看来没有出挑的女人,老虎又该来觅食了。
放眼后宫,不,放眼身边的女人,还有谁可以供他赏玩片刻呢?
是我,已故贵妃的妹妹,江淮南。
依照他的脾性,他对尚未得手的女人向来宽容。我姐姐那夜拍马闯入皇宫,持刀威逼稳婆,目无皇权,简单粗暴,如此狂放不羁的性格,加上她本就有出尘的容貌,顾岑不会不喜欢,恰恰相反,他会很喜欢。他有意罚我姐姐下跪请罪,最后再给个好脸,或许就是打个棒子给颗糖的第一步。只是我爹与我出就,坏了他的好事,所以他才有些愠怒。
若他有意,他绝不会因我在灵堂中的冷言冷语而退缩,难以征服的猎物,只会让自信的猎人更兴奋。他面上的不悦是故作姿态,恐怕他心中早已饥渴难耐了。
如果我当真摸透了他对女人的喜好,在这后宫的路,会好走许多。
一切推断都建立在我总结的就知信息之上,但推断毕竟是推断。
我需要更进一步,验证我的猜想。这一次,敌在明,而我在暗。
一百四十二
我眯着眼透过窗缝往外瞧,那两盏灯还亮着,说明那两个小太监,仍是远远地守着。